庆祝一个小胜利
孟星高平时走路很快，没办法，现在看到的太阳是8分钟前的样子，比邻星是4.3年前的样子，银河系大多数星星，看到的样子是几千万年前的，离得远，解决天上的问题嘛，在地面的人只得争分夺秒。
可是今天，402号会议室距离办公室的路不过百米，十分钟过去了，孟星高还没有走到。他步履缓慢，尽可能延长回办公室的时间，想要细细体会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想要细细咀嚼傅晚明最后跟他道的那句恭喜。孟星高的脸冰冷僵硬，身体疲惫不堪，可他内心正在疯狂地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锣鼓齐鸣，鞭炮阵阵，欢呼雀跃，以一种无与伦比的隆重仪式。
北斗三号作战办公室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门跟着开开关关，透过门缝，孟星高看到所有项目成员堵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答案。
孟星高以前带过不少卫星研制项目，成员来自未来卫星研究院不同部门，项目成立聚集，项目结束解散，遵从既有的流程，完成特定的任务。项目成员之间是一定时间内的临时关系，孟星高投入专业能力，投入时间精力，唯独吝啬投入私人感情，生怕失了偏颇，影响到客观的判断。
这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项目成员没有受到任何领导指派，明知道孟星高并无胜算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孟星高心中五味杂陈，他对待同事可以客观、冷静、没有情绪，可对待伙伴，他做不到，负担、庆幸、害怕、感激各种情感搅和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句不能辜负。
孟星高站在门口，心中松了口气，好在没有辜负这些人。如果是同事，孟星高愿意多担当一些工作，多担当一些风险，但如果是伙伴呢？看着大家紧张的神情，孟星高破天荒起了逆反心理。钱宇把孟星高当伙伴，所以在孟星高生病躺床上的时候，一边照顾，一边肆无忌惮地吃零食喝饮料给他看。陈墨把孟星高当伙伴，所以在孟星高项目延期时候，一边想办法帮忙，一边催促抱怨。对，伙伴彼此之间能感同身受，所以刚才他站在台上的焦虑不已，等待结局时的担惊受怕，大家是不是最好也一起体会？
这样想着，孟星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怎么样？”
钱宇看到孟星高推门而入马上就冲过来，结果被刘建设拽住了袖子，因为刘建设从孟星高的面孔想当然地判断方案汇报失败了。
“大家都回座位吧，别堵着门了。”刘建设怕围着孟星高，他更难受，于是开始驱赶众人。
钱宇从刘建设的反应中猜到结果不好，赶紧安慰道：“时间太短了，不然我们的方案还可以更完善一些，要不咱再熬几个大夜，把领导觉得不满意的地方改改再交一次方案，总不可能都不满意吧。”
“是啊，哪里不好你说吧，是不是测试数据不满意。”陈墨一撸袖子，做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
“咱人少没别人做得全面，可能没有说清楚新技术的可靠性保证。”刘建设也说道。
众人都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开会前来找孟星高的罗一鸣和何书琴却很奇怪，刚才看到沈富生一脸愤怒地离开，现在又看到孟星高愁眉苦脸地回来，到底是谁的方案被采纳了呢？
难以表达情绪的冰块脸成了失败的真情流露，孟星高不解释，默默地任大家反思。直到反思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离谱后，孟星高才幽幽地说道：“你们都知道有这么多不足，还不及早改进，方案汇报通过了才说？”
“这不是时间不够吗？不对，你刚才说什么？通过了？我没听错吧。”钱宇挤到前面来说道。
“通过了。”孟星高又重复了一遍。
“通过了不早说，装模作样。”刘建设说道。
“啊，我们的方案通过了。”钱宇没忍住在办公室嗷了一嗓子，顿时引来一阵侧目。两支比拼的团队都坐在一个区域办公，孟星高通过了，就意味着沈富生的团队失败了。虽然沈富生失败了，但都是同事，今天技术比拼，明天合作共赢，面子还是要给彼此留的。于是大家只好憋着兴奋，忍着笑声，悄声传递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们做到了！”
“天呐，居然赢了！”
下班后，除了孟星高，众人乌泱泱地跟着钱宇去庆祝了。如同一场决斗之后的战场，无论输赢都没有人会在这里逗留，总得换个地方庆祝胜利或咀嚼沮丧。才7点，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剩孟星高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长时间高负荷运转，突然一下松弛下来，整个人像块冰棍，离开冰箱太久化作一摊水，没形了。
孟星高不知道待了多久，电话铃声响起，接通后听到叶筱悠噗嗤噗嗤带着风声说话：“师兄，你下班了吗？我在你公司门口。”
“好。”
孟星高顾不上多想，赶紧披上外套往外跑，出了办公楼远远地看叶筱悠手里提着个蛋糕盒匆匆从停车场方向跑过来，一见自己来了，远远地喊道：“师兄，生日快乐。”
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过生日，孟星高都有点记不清了，反正记忆里唯一的生日蛋糕，还是老家小镇上那种裱花的奶油蛋糕。一个奔三的男人，不好再从别人身上期冀甜蜜的味道了，今天叶筱悠要是不过来，自己八成都忘了生日这个不太重要的日子。
叶筱悠站定，喘气连连，鼻尖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从哪里赶过来的？”孟星高递过去一张纸巾。
“从家里过来，师兄给，我自己做的生日蛋糕，干净卫生，你拿去和朋友同事一起吃吧。”叶筱悠把蛋糕盒放在孟星高手上，慢慢转身，要走不走。
今天下午叶筱悠做蛋糕的时候心里有点慌，她不知道一声不吭地突然送个蛋糕过来，没名没分的，会不会给孟星高带来困扰。所以，叶筱悠心里做好了送不出去的准备，5点不到她就已经在未来卫星研究院的门口等着，如果孟星高和同事一起出来，大概率是要出去庆祝，那她就默默回去一个人把蛋糕吃掉，如果孟星高一个人出来，那就上去把蛋糕给他，顺便把祝福也送到。结果等啊等，叶筱悠看到钱宇、陈墨和其他不认识的人开开心心地下班，唯独没有看到孟星高。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叶筱悠有些担心，才拨通了电话。
叶筱悠转身的瞬间就后悔了，开始她只是想送蛋糕，现在还想要和他一起吃蛋糕，如果吃了蛋糕还想和他一起待会，人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一个愿望实现了，又会有新的愿望，永远不知足，有点嫌弃自己。
“筱悠。”
“嗯？”叶筱悠回眸，殷殷期盼。
“要不要一起吃。”
“嗯！”
叶筱悠问孟星高想去哪里庆祝，孟星高脱口而出学校。叶筱悠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载上孟星高一路疾驰而去。每一个高校都有一个湖，可以叫情人湖或是什么别的湖，但名字完全不会影响单身男女夜晚无人打扰时过来说悄悄话。半小时后，两人已经静静地坐在湖心亭里。
孟星高小心翼翼地拆开蛋糕盒，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知道蛋糕还可以如此逼真精美。盒子里躺着一个半球体，深浅不一的灰色奶油涂成月球表面，坑坑洼洼遍布各种陨石坑，正中的凹处叶筱悠说是第谷环形山，形状按照片复刻。一面小小的国旗插在上面，旁边还放了个宇航员的塑胶模型。
叶筱悠将发丝别在耳后，弯腰点燃了一根蜡烛，一点儿微光亮起来，小小的水晶耳坠轻晃，折射出七彩光线，全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
“许个愿吧。”叶筱悠眉目全是温柔。
“嗯。”
孟星高紧闭双眼，叶筱悠脸上七彩光没有消失，红是红，黄是黄，绿是绿。孟星高在眩光中迷失，蜡烛都快燃尽，心里却一个愿望都想不起来。最大的愿望加入北斗三号项目已然达成，最终全球导航系统的成功孟星高想凭双手，不想用生日愿望实现。蜡烛就要燃尽，叶筱悠忍不住小声催促，要不然，眼前的人这么温柔，就希望她被世界温柔以待吧。
一轮孤月从天空俯视人间，往下倾倒了一层银，微风袭来，吹皱了湖面，吹碎了月光，和两人一起把小小的蜡烛忽地吹灭了。最近的光源远在湖岸之上，蜡烛一灭，视线昏暗，两人突然没话了，安静地各自吃了块蛋糕。
蛋糕吃完没事可做，两人原路返回。时间已经进入深秋，霜降之后又下了几天几夜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骤然变得很冷。大路两旁种了许多梧桐树，干枯的树叶风一吹雨一打全落在地上。秋天萧瑟，金灿灿的落叶是校园最鲜亮的色彩，学生向校方极力挽留，清洁工只好把落叶扫到树下，大堆小堆，小山似的。
两人一左一右并排往前走，孟星高话少，相处的时候叶筱悠也不是总能找到话题，于是故意走到树叶上，用力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好做相对无言的背景音。这时，孟星高来了个电话，说家里的事，一着急脚步就快了，把叶筱悠落在了身后。等挂了电话，孟星高才发现一旁没人，回头瞬间，一大把梧桐叶从头上纷纷扬扬落下，原来是两个学生在拿落叶互撒打闹，撒偏了，风一吹全落在孟星高身上了。
叶筱悠一看孟星高吃了亏，本能让他捧起落叶朝始作俑者扔去。两个学生刚才还在互相攻击，一看有外敌入侵，马上结成联盟奋力还击，互不认识的三个人就笑着闹着玩了起来。叶筱悠冲冠一怒为孟星高宣战，孟星高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眼前的梧桐树枝干粗壮，向深蓝的天空恣意延展，衬托得所剩无几的树叶孤立无援，瑟瑟发抖。打闹声又震掉几片叶子，其中一片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叶筱悠头上，像顶黄色的瓜皮帽，孟星高觉得怪好看的。
“投降，投降，跑不动了。”叶筱悠终于寡不敌众，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树。
“姐姐，今天先放过你，改天再玩。”穷寇莫追，两人果断地停战。
“行，明天放学别走。”手下败将叶筱悠嚣张地留下一句话。
“不走，不走。”两人回头喊道。
叶筱悠抖抖身上的叶子，孟星高过去帮她把头上的叶子拿掉，偷偷揣到兜里。
叶筱悠懒得问孟星高为什么不加入战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是这样，孟星高被其他人找碴，从来站出来反击的人都是叶筱悠，而他孟星高根本不在乎，既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在乎自己的好意。
不符合年龄的小打小闹结束了，叶筱悠开车送孟星高回去，孟星高在短短一天内，被紧张、焦虑、狂喜、幸福等各种剧烈的情绪来回折腾，一上车就倚靠着窗户，在舒缓的音乐中，意识渐渐模糊。
孟星高觉得身躯变得轻盈，飘飘然越过山川大海回到了家乡，云雾笼罩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麦子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清风拂过，沉甸甸的麦穗像波浪一样朝一侧翻滚，压弯了麦秆，儿时的玩伴、老师同学，还有乡里乡亲都出来了，就在田埂上欢呼追逐，欢声笑语。就在此时，世界翻转坍塌，那些金灿灿的麦子，那些熟悉的脸盘，都在一瞬间被泥土掩埋。突然，泥土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往上挣扎着，孟星高冲过去，想要挖出来，一会用木棍刨，一会用指甲挖，一下用勺子挖，就是找不到趁手的工具，越挖那只手越往下陷，一个声音幽幽飘过来，救救我，救救我，声音不断地重复在耳边萦绕，孟星高更着急了，抓起那只手就要往外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动，为什么拉不动？
等车都到了公寓楼下，孟星高还没有醒，叶筱悠也没有叫醒她，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歪着头看孟星高的睡颜。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外面的路灯斜斜地透进来，像一笼温柔的薄纱，将沉睡的人衬得如同大理石雕像一样光滑。孟星高睡得很不安稳，整个人蜷成一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不时不舒服地抽搐一下。叶筱悠没有见过这样的孟星高，平时那么坚强的人，现在脆弱得像一只受了伤的兽，让人心疼。
叶筱悠从包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想要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手帕才接触到孟星高的皮肤，孟星高突然一下子握住了叶筱悠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命往怀里拽，怎么也不肯放开。这一接触让叶筱悠浑身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让他抱着。过了一会，孟星高好像意识到哪里不对，倏地松开了握得有些出汗的手，用睡眼惺忪的眼神失焦地看着叶筱悠，两个人就这样距离很近地对视了好几秒，这几秒孟星高的脑子是阻塞的，感觉世界季节错乱，昼夜颠倒，钟表又快又慢，仿佛时间停止又仿佛时间飞逝，车外街道的嘈杂声消失了，耳蜗里尽是心跳紊乱的节奏。
“到了。”叶筱悠说道。
“嗯，到，到了？我睡着了啊！谢谢你送我回来。”孟星高突然结巴了起来，然后呆呆地下了车。
居然就这样走了，叶筱悠心底浮起一丝失落感，正打算开车离开，发现那个下了车的孟星高还立在外面。叶筱悠奇怪，按开车窗，问孟星高怎么还不回去。
“我看着你走。”
这个回答算及格吧，叶筱悠心里美美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