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拼
两个团队最终方案的比拼日在一个月后到来。
孟星高的团队日夜赶工，终于在会议开始前一个小时把方案基本做完。时间已经走到这里了，纵然团队还有使不完的劲也必须告一个段落，把所有希望都交付给孟星高一个人。
孟星高的心理素质在同龄人中算好的，真站到讲台上也能镇定自若，反而是站上去之前心里发慌，脊背发凉，这感觉类似坐过山车，最害怕的时刻是上车前，准备再充分也挡不住自己吓唬自己。孟星高慌，但不能让团队成员慌，硬着头皮给予大家小心翼翼的鼓励一个信心满满的回应，又将材料在桌上磕几下对齐，咚咚敲响上场前的战鼓，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会议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值午后，斜斜射入的光线将笔直的甬道切成明暗不一的几段，一路走过去像在不同的时空穿梭，孟星高目不斜视往前走，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孟前辈，能不能单独和你聊两句？”
孟星高循声望去，墙角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孟星高依稀记得男生叫罗一鸣，女生叫何书琴，两人都是沈富生团队的成员。距离开会还有充足时间，孟星高点头同意，跟着两人走到一侧的角落。
“前辈，我们俩能不能加入你的团队？”罗一鸣说道。
孟星高第一反应便是无法理解两人的请求，方案比拼还没有开始，最终未来卫星研究院会选用哪个团队的方向尚未可知，这个时候申请换团队，押对了宝还好，押错了可能回不到原来的团队了。更何况，按照正常的逻辑，拥有更多人手的沈富生团队胜算更大，孟星高团队基本属于陪跑，用于证伪正确道路之外的歧路。
“你们是不是应该等方案确定后再考虑换团队？”
这么一问，何书琴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等前辈的团队赢得方案比拼，想要加入的队员就太多了，怎么会轮到我们？”
原来，罗一鸣和何书琴加入未来卫星研究院不足三年，属于资历较浅的员工，本来就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加入沈富生的团队，想要得到专家们的指点。但由于两个团队的竞争和比拼在即，沈富生更倾向于用熟练的专家亲自操刀，尽快把方案做出来，这个过程中根本无暇培育新人。所以，罗一鸣和何书琴一直游离在团队之外，做一些打杂的任务，想要出力找不到方向，有疑问也得不到解答。同在一个办公室中，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孟星高的团队成员看起来和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承担的却是最核心的任务，尽管过程中比沈富生的团队问题不知多多少，但每个成员都有机会出谋划策，共同解决，叫两人好生羡慕。
“前辈，我们俩在卫星储能方面有不少建议，等你有空可以看看，相信对目标的达成会有一些用。”
距离开会只有五分钟了，五分钟不足以让孟星高做一个决定，只好委婉地说道：“这事还是要和沈工商量，要不这样，等开完会我再想想。”
“不用和我商量，小孟缺人你们就直接过去帮忙好了。”
而罗一鸣和何书琴听到沈富生的声音，直接吓得缩回墙角的黑暗里。沈富生却没有看两人，对着孟星高露出一个成人之美的微笑。这个微笑发自内心，并无深意，沈富生误会了这两人，他完全没想到两人是因为没有项目参与感才申请调动，以为两人就是年轻，连显而易见的胜负态势都看不清，为了保险起见做起了墙头草，明面上做着自己的任务，私底下又去讨好孟星高，左右逢源，谁胜谁负都能保住项目位置。这样的话，沈富生确实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他甚至还想要感谢孟星高帮自己识别人心呢。
只是，会不会太晚了，沈富生接着说道：“我就是担心今天方案确定后，你们还会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吗？”
“你不用担心，谢谢。”多说无益，孟星高瞥了一眼手表，赶紧前往会议室。
402号会议室是院长彭海接待贵宾的专用会议室，宽敞明亮，设备齐全，足足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但印证了职场的那句潜规则，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孟星高和沈富生一同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仅仅坐着彭海、傅晚明和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显得整个会议室空空荡荡。三人神色凝重，正襟危坐，言语和目光都没有任何交流，更是加重了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才一会，孟星高就感到汗流浃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墙上的空调显示屏，发现早已被人贴心地调到了20摄氏度。
墙上的时钟将将走到2点，彭海踩着秒针说道：“人齐了，你们谁先来？”
“那我先来吧。”
话音未落，沈富生已经站到了台上，自信一挥手中的投影笔，开始了他的介绍。展现在屏幕上的内容十分翔实，一百多页的材料涵盖了导航卫星几乎全部颗粒度的内容，层层抽丝剥茧，用小总体将子系统到分系统到大系统管理得井井有条，并配以合理的时间规划和组织人员，整个计划什么时间完成什么进度一目了然。不得不说沈富生确实是一名航天老兵，在无数大场合讲解过方案的他有着其他人没有的松弛与自信，对于每一个环节的熟悉让他讲得行云流水，鲜有停顿。
孟星高扪心自问，如此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就是过十年也未必做得到。此刻，沈富生正总结到精彩之处，对上孟星高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艳羡目光，心里自信地开出了一朵花，结尾时临场发挥了一段感慨的话。
“我沈富生在未来卫星研究院初创之际加入，十年间兢兢业业，每天如履薄冰，心里永远绷紧了一根弦，生怕一朝不慎就毁了未来卫星研究院的金字招牌。今天的这个方案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成功来设计，坚决不留一点隐患，坚决消灭一切不确定。虽说世事无绝对，但这次，我本人可以拍着胸脯，赌上姓名地发誓，100%保证北斗三号圆满上天。”
100%的保证，孟星高挺惊讶，整天把没有绝对的真理挂在嘴上的沈富生会夸下如此海口。孟星高不知道评委信不信，反正自己是信了，于是孟星高转移目光去求证，然后他就发现房间里的三位手握决策大权的评委，皆是眉头紧锁，没有露出丝毫满意的神色。果然是国家重点项目啊，标准不知道水涨船高到了什么地步，孟星高不由得心中一紧，不知道一会儿自己上去讲的时候会怎么样。
“以上就是我们团队的全部内容，请各位领导指正。”沈富生讲完依旧留在台上，等待着提问。
“方案很翔实，但恕我直言，这个方案我似曾相识，没有新鲜感。”坐在最正中的生面孔说道。
沈富生一听这话，脸上的从容淡定立马消失不见，掩饰着怒气地说道：“这个方案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们团队亲自完成的，我以我的人品和职业道德发誓，我们没有抄袭。”
沈富生发了今天第二个誓言，生面孔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们抄袭。我的意思是，这样方案和九天工业集团原有的设计如出一辙，这样的话，项目要求的降本、增效、纯国产的三大目标，想必也不能实现了？”
“领导，这个方案确实无法完全满足目标，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接近目标，并最大限度确保项目的发射成功。”说话如此直接，沈富生断定此人一定非同寻常，因此说话也变得稍微谨慎了些，把100%变成最大限度。
“如果两家的方案完全一样，国家又何必引入一家新的科研机构呢？”生面孔说道。
彭海料定沈富生回答不了这个层面的问题，赶紧补位说道：“领导放心，这只是初稿，优化的空间很大，我们在保成功的基础上争取全面达成目标。”
方案是沈富生亲自参与的，他心里门清根本不可能完全达成目标。降本、增效、纯国产的三大目标背后的逻辑就是完美主义，既要、又要、还要，没有什么好处是不要的，没有什么坏处是允许的。怎么可能呢？这事不能让步，如果沈富生现在过度承诺了，等于判个缓期执行，到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于是，沈富生固执己见地说道：“领导，我有数据证明这三个目标设计得不合理，可否再给我五分钟证明。”
“先看下一个方案吧。”生面孔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目睹全程的孟星高浑身发毛，还没讲就觉得自己哪哪都做错了。他将目光求助般地投向傅晚明，他发现傅晚明也正好看向他，坚定且饱含鼓励，好像在说一句他平时常说的话，做好自己。
孟星高心里稍定，走向屏幕，打开文件的时候突然听到生面孔问他。
“你的方案与刚才的那个雷同吗？”
“完全不同。”这一点，孟星高无比确定，要是雷同，一个小小的未来卫星研究院就不用搞出两支队伍了。
孟星高开始了他的演讲，相比于沈富生全面的论述，孟星高的材料很简单，没有花里胡哨装饰，甚至有些简陋。呈现方式更为直接，目标是1、2、3、4，相应的实现方法是1、2、3、4，这种设计是在什么基础上想出来的，创新点在哪里，方案的可靠性多少，还能怎么改进，改进后如何匹配目标。
孟星高一开始还磕巴了两下，后面越讲越流利。他很庆幸自己的演讲没有被打断，而是按照之前演练的情形，一路顺利地从头讲到了尾。不管最后方案能不能被采纳，孟星高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抓紧时间将团队成员这些日子的努力尽情展示。
在这过程中，刚才对沈富生方案一言难尽的生面孔慢慢舒展，尤其是在听到孟星高提及长板理论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为了达成降本目标，我们团队采用了轻量化的框架面板设计，可以把原来需要3吨以上的卫星有可能降低到1吨左右，具备一箭双星的方式发射入轨，节省发射费用；另外一方面，让卫星具备自主故障诊断和恢复能力，除成熟软件固件外，其他软件都具备在轨重构的能力，降低故障率，增加卫星的服务寿命„„我们的团队成员很年轻，很多离开校园没多久，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没有完成所有设计的验证，这部分，还有这部分的设计验证进度为45%，后面可能有较大改进的空间。不过请各位领导放心，如果方案通过，我们有信心可以完成„„以上就是我的全部内容，请各位领导拨冗指正。”
“虽然有很多地方不成熟，但整体方案是围绕项目目标来设计的，严格遵守了目标是什么，怎么实现目标的工作方法，态度值得肯定，而不是撇开目标，本末倒置，直接讲述现在可以实现什么，目标应该怎么设。我有一个问题，你的方案中有如此多的新设想，你打算通过什么方法保证可靠性？”
对于生面孔本末倒置的论断，沈富生不以为然，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他料定生面孔在玩打一棒给个甜枣的游戏，下马威他在过去见得多了，无非就是要摆摆评委的谱，让他意识到整个项目的重要性。生面孔是真的完全认同孟星高的方案吗？沈富生也不觉得，否则不会抛出了制约创新的可靠性问题。航天这样的高投入产业，可靠性和创新性两者之间，沈富生很确定可靠性更重要，而单论可靠性未来卫星研究院里谁又能比他沈富生做得更好呢？
好在孟星高的回答没有叫沈富生看了笑话，他不是为创新而创新，在抛弃不匹配的研发模式的同时借鉴了老一辈的成功经验，用成熟的制造工艺来实现创新的设计。同时，航天卫星工程以成败论英雄，但可靠性的提高不是保证卫星不出问题，而是采用底线思维，为任何故障留有出口，确保地面人员有机会处理，使备份发挥作用。
最后孟星高说道：“此外，各位评委，刚才沈工详细阐述了未来卫星研究院保证卫星可靠性的流程、手段及方法，这些同样适用于我们组的这个方案，虽然我们在方案中运用了很多新思路，但本着大胆设想，小心论证的工作方法，我们会运用一切手段来保证项目成功，以及目标的最终实现。希望我的回答能让各位满意。”
沈富生实在太生气了，孟星高最后的致敬还玩起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比直接骂自己还难受。
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回答让生面孔感到满意，“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很幸运这次替许主任拜访未来卫星研究院，能看到这么精彩的一次呈现，回去我一定让许主任放心，说他要求的目标未来卫星研究院有机会达成，期待你们最终的方案。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就不继续叨扰了。”
生面孔说完推门离去，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最后留下的这句话无异于宣布了这场比拼的结果。
“彭院长，不能这么草率啊，这个方案的很多地方还停留在设想阶段，会误导领导的。”沈富生说道。
“你的方案在落地阶段又如何呢？国家不会选一个达不到目标的方案。”彭海从生面孔的态度中，充分了解到，国家定下的目标就是铁律，不容一丝一毫的调整。他无奈地摇摇头，对今天的两位挑战者说道：“你俩在外面等下，我和傅总师说两句话。”
沈富生摔门离去，孟星高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彭海则把门关上，对傅晚明说道：“晚明，对不起，我想我必须为之前的独断专行道歉，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反而添乱了。”
“彭院长，我们花了几个月去证伪一条明知错误的道路，不瞒你说，我气过你，怨过你，你这一插手，确确实实拖慢了我的进度。但连你都不相信我的路子可行，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这条弯路不是完全没有价值，至少让所有人都认可了正确的方向，一条未来卫星研究院最切实可行的道路，就是创新的路。”
“那就好，后面我不再插手了，项目由你全权负责，你想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彭海说道。
“现在的所有人都很好，你也没选错人。”傅晚明释然地笑了。
几分钟后，彭海离开，傅晚明把最终的决定告知了孟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