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麻雀
傅晚明和孟星高两人在办公室整整讨论到深夜,才基本把新的研发模式变成一个可落地的组织结构。第二天一早,傅晚明正依据新研发方案开会重新划分分工界面时,彭海带着此前愤怒离去的专家们回来了。
此刻的沈富生和昨天判若两人,脸上挂着不计前嫌的笑容,这里可不是他自己要回来的,是彭海三顾茅庐,说尽好话才勉强答应回来的。论岗位职称,沈富生比不得彭海,论项目组中职务,沈富生也比不过傅晚明。但若说论对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历史贡献,沈富生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得从未来卫星研究院成立的原因开始说起,80年代初,由国内数十家航天航空科研单位整合而来的九天工业集团,在国内一枝独秀,承接几乎90%以上的国家重点航天项目。然而,这种模式有集中优势兵力突破航天科技瓶颈的优势,同时,也暴露出相应的弊端,比如资金雄厚的国家项目通常能保障研发资源,而小型、微小型卫星由于投资金额有限常常被忽视。过了千禧年,航天科技逐步从国用、军用走向民用、商用,全球呈现出卫星普及化的趋势,低成本高收益的小型商业卫星需求激增,为了弥补市场的空缺,未来卫星研究院正式获批成立。
航天领域讲究资历,一个新成立的小研究院吸引力不足,普通科研人员招聘不难,尖端人才却极度匮乏。为此,刚走马上任的彭海四处奔波,而后处处碰壁,费老大劲才把沈富生从九天工业集团挖到未来卫星研究院。彭海非要从知名大机构挖人,想的是鸟枪换炮,借鉴其成功经验和流程制度快速将未来卫星研究院带上正轨。而沈富生离开别人都不愿意离开的舒适区,加入别人都不愿意加入的未来卫星研究院,就图个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想找张白纸证明自己。于是,他从九天工业集团嫌弃的商业小卫星做起,十年来以零失误的记录将几十颗卫星送上了天,为投资企业创造了巨额的经济收益,以至于在商业卫星领域,沈富生的名声如雷贯耳,几乎成了质量的代名词。
如今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地位今非昔比,从侧面证明了彭海礼贤下士用人策略正确。所以,每次沈富生超出职责范畴,对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各种规范流程指指点点,彭海都只有接受的份,毕竟沈富生的狂妄背后是有实力支撑的。
沈富生并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这次闹这么一出,原因是像北斗三号这样规格的项目,领导都没说话,就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沈富生面子上过不去。更何况,未来卫星研究院现行的研发模式,是自己经手反复验证过的,说改就改在沈富生眼中这就是妥妥的小机构做派,再不出来抵制更待何时。没错,按组织原则,项目组决策的确要听总设计师的,但自视甚高的沈富生自认不是只唯上不唯实的人。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沈富生不可能随意屈服,唯有表现出对专业见解近乎执着的坚持方见科学家的风骨。
当然,沈富生没有必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彭海院长是他的伯乐,是这些年最欣赏他价值的人,所谓知音难觅,他不能不给彭海面子,一拍两散。其中的平衡,沈富生应对得游刃有余,立场问题脾气要硬,寸步不让,可当姿态摆够,台阶够大时,他又顾全大局地回到了这里。
专家们的去而复返,众人完全不知所措,傅晚明会上提到的新规则还没完全理解,彭海带着沈富生的老传统又杀到,这情形俨然是要拉开架势打擂台。刚才激烈讨论的会议室里立时鸦雀无声,陷入了浓重的紧张气氛之中。
僵持了一会,彭海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傅师,北斗三号项目组,你是方案的总设计师,技术方面我就是院长也不能指手画脚,不然就成了瞎指挥。但院里的人事安排和组织建设,我不得不管,现在是用人之际,更要坚持团结和吸纳一切人才,尤其是有丰富经验的人才。当然,科研不是一言堂,有争议才有进步,说句公道话,我认为沈工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错,但开会擅自离席有点过了,所以我严肃批评后又把人给带回来了,希望大家继续齐心协力推动项目进展。”
彭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争议分歧归咎于观点范畴,不把任何人置于过错方,三两句话就把之前的冲突翻篇了。沈富生心领神会,象征性地起身给傅晚明道个歉,然后贯彻起彭海的“有争议才有进步”,就着屏幕上的组织方案毫不留情地提出了反对意见,三句不离过去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表现姜还是老的辣。孟星高因为上次会议对沈富生有点犯怵,但他心里一直记着傅晚明教他的坚持做对的事,深吸一口气,果断地站起来逐条反驳,重申创新的必要性,非要长江后浪推前浪。两人各执一词,激烈辩论,让旁观的所有团队成员的思维更加混乱。
“现在意见有了分歧意见,讨论半天也没有人让步,那不如民主投票看看,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
彭海以退为进,没有直接表现出支持哪一方,反而引导团队成员自己选择。一边是院里小有名望的资深专家团,深耕航天领域多年,资历深厚,一边是初出茅庐的新秀,虽有天赋,但终究实践经验落人一截,彭海认为这个选择题对谁来说似乎都不难做。最终,投票结果以极其悬殊的比分出现了,沈富生完胜孟星高。
“我建议尊重民主意见,先通过传统的研发模式推进,小步快跑,遇到问题再改进。”彭海说道。
事情回到了原点,厚厚一摞方案设计书还在手上,还没讲完就要沦为无用功,孟星高无奈地看向傅晚明。
“彭院长,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北斗三号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项目,新旧两种研发模式各有利弊,但谁更适用我们不得而知。既然北斗项目国家都能纳入竞争机制,让两家研发机构参与,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初期采用内部竞争机制,谁的方案好就往下执行谁的方案。”傅晚明说道。
“我没问题。”沈富生底气十足地答道:“团队成员大家自愿加入,不强制吧。”
刚才的投票结果已经说明大家更愿意加入成功概率更大的队伍,沈富生喜欢这样被拥护的感觉,几十年的兢兢业业不图金钱不图职位,就想成为一个领域的泰山北斗,换一块说一不二的金字招牌。在座的所有人谁又有他沈富生发射过的卫星更多呢,不加入他的团队,难道跟着一个毛头小子吗?当然,这个毛头小子可能只是傅晚明的传声筒,傅晚明也有权力强制将队伍均匀地一分为二。可他整天把强扭的瓜不甜挂在嘴上,尊重个人意愿,顺应个人发展,这样做无异于打自己脸。沈富生反而不怕傅晚明硬来,就怕他不硬来,否则怎么显得自己占理,怎么众望所归地主导起项目呢。
“但如果团队成员悬殊太大,也不公平吧。”傅晚明实际上心里没有像沈富生那样盘算太多,不从心底认可的方案,执行起来也容易变形,他也想用事实证明研发模式变更对效率的提升,只是如果队伍人数失衡,可能结论不准确,所以对规则本身产生了一些疑虑。
“傅师,我没问题的。”
大家的意向很明显,但傅晚明作为总设计师,总是展开羽翼保护孟星高反而对团队管理不利,孟星高想着如果人力悬殊还能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不是正好说明新模式的先进性吗。一时嘴硬的后果是,孟星高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坚定地走向沈富生,自己的身后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心底丝丝凉意袭来,会议室中央的圆桌像一条三八线,将世界划分成热带与寒带。
唔,还是太勉强了吗?孟星高有心理准备加入自己团队的人很少,没想到竟然会一个人都没有,正懊恼自己的自大时,钱宇的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孟前辈,你有我就够了。”
“不是吧,你俩需要一个厉害的调度。”陈墨也走了过来。
“还有我。”陈灿、莫启贤、余行健几人异口同声。
有了几人的身先士卒,尚在摇摆之中的成员考虑到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在人少的团队更有机会选择到想要的位置,于是又有几个人走到孟星高的身后。
团队分组完毕后,傅晚明被这么一搅局也没了心情继续研讨,匆匆结束了会议。
离开会议室前,沈富生看着孟星高可怜的团队,得意洋洋地说道:“呵,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好你哦。”
“不劳担心。”
孟星高维持着不堪一击的尊严,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沈富生甚至有点高估了自己,这人丁稀少的,哪来的五脏俱全,接下来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然而,傅晚明没时间手把手教孟星高接下来怎么做,他手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研发经费。一般情况,航天领域都是先有项目经费再立项,这北斗三号项目在其中又有些不同,未来卫星研究院作为新引入的单位,能力尚在考察中,有没有能力做还是未知之数,得先拿方案再确定承接数量和范畴,最后才会划拨相匹配的预算。现在,北斗三号项目组的基础费用和人力成本还挂在未来卫星研究院各部门,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都已经分出去的人和任务,哪个部门会开绿灯?实际工作中,傅晚明少不得和各部门主管摩擦,工作开展起来效率低下,经费不解决,项目组运作就处处掣肘。
第二天一早,傅晚明出差了,临上飞机前给孟星高打了个电话,有事联系不到自己可以去找一名叫刘建设的老专家求助。
果然,孟星高很快就联系不上傅晚明了,可他不敢等等等,撇开与沈富生的团队竞争不说,卫星管理办公室给的时间并不充裕,导航卫星频段是要争夺的,卫星发射是有时间窗的,早一天开始就有早一天的时间优势。
孟星高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傅晚明留给他的老专家刘建设,这个老专家以前孟星高完全没有接触过,私下打听过几回,有人说他恃才傲物,脾气古怪,一手好牌打出事故,也有人说他醉心理论研究,论文发表无数,心里门清看破不说破,是个扫地僧一般的角色。
院里关于刘建设的传闻不少,刘建设人在哪里却不好找,孟星高走遍办公区都没找到刘建设的名牌,曲里拐弯问了不少老员工才知道刘建设根本不坐在办公区。
孟星高离开办公楼,根据知情人士的指引,在测试厂房的背后找到一栋小楼,走近一看,生锈的门牌上隐约可见专业资料库五个字。这些年科研单位推行无纸化办公,基本所有资料都已扫描上传,在网络上任人检索,早就没人翻阅实体资料。若不是为了找刘建设,孟星高都不知道未来卫星研究院还有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资料室的小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墙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爬山虎,爬藤已经深入到灰白的墙体之中,深深浅浅像一道道裂痕。现在正值炎炎夏日,两边树木郁郁葱葱,一派生机,门口却散落满地的落叶,满目萧瑟,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秋天掉的。孟星高环视四周没看到人,只好上前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门。
咚咚咚,有规律的三声,孟星高等了一会没有人应答,于是伸手往里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星高往里走,这道门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结界,和门外的破烂不堪形成鲜明对比,室内是种令洁癖都舒服的干净整齐。一排排书架间距统一,发黄的书本从小到大,有序排列,手可以触及的地方纤尘不染,是日日打扫才有的可能。
孟星高边走边找,终于在最里面角落的书桌边,看到一个干瘦男人正在书堆后埋头看资料,短袖衬衣纽扣打开,里面白色背心汗衫若隐若现,桌子下面左脚打着节拍,右脚颠着只老式黑布鞋。一旁的老旧风扇开到最大,呼啦作响地摇着头,吹得他稀疏的头发左右摇摆,吹得他爬满皱纹的脸悠闲自在,活脱脱就是一个公园纳凉的大爷。
刘建设的样子,孟星高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看不出是个科研工作者,但他坚信傅晚明是不会看错人的,于是走上前去恭敬地说道:“刘老师,您好,我是孟星高,傅总师要我来找你。”
刘建设没料到会有人找,完全没准备,赶紧把衬衣纽扣扣好,又扯了几把衣角,如果不看桌下面的大裤衩,也算勉强能会客了。
“哦,小傅,小傅,对吧,知道知道,想要老夫做什么就说吧。”
刘建设的停顿让孟星高都有点怀疑他到底认不认识傅晚明,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孟星高病急乱投医,一五一十把当下的困境说了。
刚才还和和气气的刘建设听完跟川剧变脸似的,小眼睛瞪得似乎挣扎着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嘴角两撇小胡子也抖得厉害,嘴上骂骂咧咧起来。
“这群家伙,脑子怎么跟被电焊焊死了一样,就会老一套,调研国内外发展情况,找出差距,然后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攻关,然后缩短差距。问能不能超越,就会说哎呀,美国没做肯定有原因的,他们做不了,那我们现阶段肯定也做不了。也不想想,沿着对方的路走,永远就是在后面追赶。小傅的方法没问题,我之前建议过别总是老二思维,跟在老大屁股后面,超过去啊,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
听到刘建设站在傅晚明这边,孟星高顿生好感,但一直抱怨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于是赶紧打断回归正题,请教他功能链的新研发模式能不能解决问题。没想到刘建设一听乐了,这不是他几年前就提过的思路吗?
“分系统理念其实更偏向管理逻辑,而不是研发逻辑。我给你讲讲历史,卫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涉及非常多学科,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在一起合作,就需要互相赋能,沟通的成本就比较高。于是就像生产流水线一样,让每个人像螺丝钉一样只做擅长的事,配料的配料,生产的生产,包装的包装,所谓术业有专攻。好处就是一个环节一个负责人,哪个环节有问题,责任人明确,推卸不了。带来的问题你知道,就是每个分系统一定会有重复的地方,资源浪费。你们这一创新,合并同类项,减少卫星重量与成本,也减少了负责人的岗位,你说人不反对你反对谁,就是小傅上去讲,结果也一样。”
这些门道,连刘建设都明白得太晚,年轻的孟星高怎么可能一点就透。傅晚明会后稍稍提及了一些,结果孟星高理解成老专家走了也没关系的安慰,压根没上心。现在刘建设详细解释一番,孟星高才恍然大悟,但同时又担心起来,“这么说,即使比拼成功,也推行不下去啊。”
刘建设看眼前的年轻人心思纯净,对科研之外的门门道道一窍不通,只会干着急,可爱得紧,忍不住哈哈大笑。刘建设的眼睛不比绿豆大,一笑见牙不见眼,更像个小老头,“那倒是未必,看小傅怎么用人组队了,一加一有时候大于二,有时候小于二。”
孟星高首秀失败就知道这项目远比想象中复杂,不是自己能够胜任的,听刘建设的语气成竹在胸,赶紧说道:“刘工,傅总师出差了,叫我先把工作开展起来,我想您经验丰富,不如您主导团队,我从旁协助。”
刘建设刚才脸上的激动消失了,露出一丝惊恐,像个首次被推上舞台的小朋友,连连摆手说道:“别别别,老夫做不来沟通工作的,还是你主导吧,我在后面给你出出主意就好。”
“这不合规矩吧。”
“合规矩小傅能让你来找我?”
孟星高心里又不安起来,刘建设躲在后面是不是不想担责,但转念一想,内部比拼要是失败,能不能留在项目组都是个问题,到时候想担责未必有机会。也行吧,虽然找不到人接手当前的难题,好歹又多一个人分担了,孟星高那种独木难支的感觉缓和了一点。
孟星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提出让刘建设搬到北斗三号项目组这边一起办公。刘建设有点发愁,说东西太多怕没位置放。孟星高心想就桌子上这方寸之间能有多少东西,直接应承说搬东西的事全部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