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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北 第五章 故人见面,分外眼红

故人见面,分外眼红

大喜大悲之后,人最是脆弱,而疾病是最厉害的机会主义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中。于是,好多年没进过医院的孟星高病了。

第二天早上,在生物钟叫醒孟星高之前,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腹部直击脑门,彻彻底底地将他戳了个对穿。孟星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疼得发出一声闷哼,不偏不倚又倒回原来的位置。孟星高昨晚睡得不好,整夜沉浸在与北斗三号失之交臂的心痛之中,但和此刻的腹痛相比,他想郑重其事地告诉那些爱看肥皂剧的人,人类迟早是疾病的手下败将,最痛的从来不是心,而是身体。

在医院经历了冗长的挂号拍片之后,满头白发的老医生指着X线片腰子上几粒不明物体,对疼得面目扭曲的孟星高,如同烂泥扶不上墙的孙子般教育,“结石这么大,没辙了,不激光碎石排不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有什么好忙的,喝水都没空吗?平时要是记得多喝水,压根就不用上医院。”

过去,孟星高很多次把卫星送入测试设备,让它在地面上就经受高温、低温、辐射等各种各样的考验,现在,当孟星高在手术台上与各种仪器相连,莫名和卫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现在的手术台跟生产线一样,病患如同计件生产的商品一样,推进来推出去之间几下标准操作,手起刀落,药到病除。在麻药的帮助下,疼痛感逐渐消失,手术的个把小时居然是孟星高最舒服的片刻。等麻药退场,疼痛感又回来了,孟星高甚至可以感觉到棱角分明的石子在与内脏壁咯吱咯吱地摩擦,摩擦的位置从上至下地变动,跟项目进度条似的提醒进展。按照医嘱,孟星高要如牛饮水,疏通河道,送这些渣滓离开后就可痊愈。

这个过程显然很痛苦,隔壁床的病人哪怕是位壮汉,也忍不住哼哼唧唧,每哼唧一会,陪床的女子就会心疼地安慰几句,每次安慰后,壮汉又能消停一会。孟星高离乡背井,找了个钟点陪护,能打扫能送饭,就是不能安慰。不过孟星高早习惯了,他不善交际,像机器一般精准地工作生活,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甚至想,除了傅晚明,其他人根本发现不了他请假消失一周。

孟星高终于有了点排石的感觉,起身扶墙前往洗手间,每一步都牵动着神经,疼得头皮发麻。病人是最没精力讲卫生的,偏生这医院的墙就要涂成白色,时间一久到处大迹小印。这让孟星高浑身难受,只能拿张纸巾垫着手,结果一时没捏稳,纸巾翩然下落,孟星高弯腰想在落地前抓住,身形不稳直直朝前倒去。眼见就要和纸巾同时落地,一只大手挽住孟星高的腰,把他捞了起来。

“钱宇,你怎么来了?”孟星高忍着疼痛说道。

“一会再说,前辈先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孟星高想独立解决,但钱宇不由分说,半扶半抱地把他带到洗手间。解决问题的过程注定艰难险阻,但钱宇说什么也要站在门口守候,站姿如同门神一般,也不知道防着谁。这让孟星高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愣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生把嘴唇咬出一个血口子。

回到床上,孟星高松了一口气,忍耐疼痛的办法居然是自虐般地经历一段更痛的过程,然后习惯稍微减轻的疼痛。钱宇给孟星高倒了满满一杯温水,又从包里拿出一瓶全英文标签的气泡饮料,不合时宜地和孟星高碰了个杯,自顾自地咕咚咕咚喝起来,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响嗝。

“你过来干吗?给你的材料看完了吗?”嘴里淡而无味的孟星高没好气地说道。

钱宇早上来上班就发现比钟表准时的孟星高没来,问了周围的人都不知去向,吃午饭的时候遇上傅晚明才知道孟星高住院了。于是,下班赶到医院一看,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行动有点不便外,完全没有病人该有的脆弱感。

“放心,看完了,你病了过来看看你。”

钱宇和孟星高处了没几天,一眼就看出这人嘴硬心软,不是对人挑剔,只是对工作挑剔。所以,钱宇不怕热脸贴冷屁股,打开一个塑料袋,什么一次性内裤,一次性床单,一次性牙刷,大大小小摆了一堆,乱七八糟地照顾起孟星高。由于疼痛,孟星高无力收拾,只好死死按住内心的秩序感,让强迫症好得比肾结石好得快些。孟星高住院的日子,钱宇每天都来,每次都有东西带过来,每次也都要弄乱。孟星高无法对无偿照顾自己的人提要求,慢慢学会了眼不见为净,安慰自己都是一次性的,反正东西用完就干净整齐了。

几天后,因为医院床位紧张,孟星高身体稍有恢复就被赶出医院。回到办公室,孟星高一想到北斗三号项目跟自己没戏了,心好像还躺在病床上。

问题是,难过难过,再难也得过,没有其他办法,孟星高只好认命般辅导着钱宇。钱宇确实不是相关专业出身,所有关于卫星的知识都是从零开始学,孟星高手里有正经项目,事情本来就多得应接不暇,现在还要抽空对嗷嗷待哺的钱宇投喂基础知识,真是百上加斤。怪只怪孟星高的完美主义让他无法容忍面前有任何瑕疵,所有内容必定亲力亲为,每天累得回到家连指头都不想动,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心里给钱宇挑刺。

钱宇当然不知孟星高心里的各种百折千回,每天依旧激情四射地出现。别看钱宇平时一副公子哥做派,与周边研发同事的言行大相径庭,可他就是有与生俱来某种社交的天赋,不到一个星期,上到各位专家大拿,下到食堂阿姨,没有人不知道小卫星团队来了个多金的帅小伙。尤其是年轻人,一见钱宇出现,总是亲热地喊着“钱少,钱少”,仿佛叫唤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周五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到处都是欢腾的气氛。人类是可以在热爱科学的同时热爱假期,正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假期综合征一样无差别攻击所有上班族,不会因为是科学家、工程师就会手下留情。

“钱少,今晚你去哪里嗨?”有人学着浪荡公子哥的语气问道。

“我想看看纸醉金迷的世界什么样?”有人学着养在深闺的样子说道。

“带我们去开开眼界吧!”更多人是起哄。

“附议!”

“赞成!”

今天领导不在,大家肆无忌惮地开起玩笑来,声音大得要把房顶都掀了。这时,孟星高开会回来,听到大家不成体统地交谈,一脸鄙夷地说道:“不像话。”

这个办公室的同事大多了解孟星高一板一眼的古旧风格,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于是欢乐戛然而止,各自窸窸窣窣地收拾起东西来。只有钱宇似乎读不懂空气,满脸不在乎地说道:“工作一周辛苦了,我请大家去市区放松放松,说走就走,所有人集合,现在出发。”

大家又忍不住一片欢腾,结果孟星高打开电脑坐下,又扫兴地来一句:“我不去!”

办公室的大姐大陈墨有点看不下去了,两手叉腰刚要说句公道话,就见钱宇一米八的大高个,居高临下地对着陈墨喊了声“姐姐”,声音甜得让陈墨立时哑火。然后钱宇又炮弹似的朝另外一个方向射过来,一下子扑在孟星高椅背上,长手长脚趴在办公桌前,活像一只大蜘蛛,把孟星高困在里面动弹不得,然后带着点委屈地说道:“这段时间孟前辈辅导我太辛苦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示一下,你怎么能不去呢。”

“不去,不去。”孟星高无力地反抗道。

“去吧,去吧。”钱宇坚持不懈地纠缠。

“你们玩啥呢?”傅晚明路过,看办公室热闹得紧,冷不丁地走进来问一句。

“我请大家出去玩,孟前辈因为领导给的工作太多,就拒绝了我。”钱宇对着傅晚明一通抱怨。

“事是做不完的,年轻人要劳逸结合,星高,上次部门团建你都没参加,这次和钱宇出去,就当补上了。”傅晚明知道孟星高最近的沮丧,自己有心无力,有心让闹腾的钱宇帮忙分散下注意力。

“听到没有,领导说你必须去。”钱宇猛烈地摇晃孟星高的椅背,然后又对傅晚明撒娇:“傅师你也陪我们玩吧?”

“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傅晚明说完就离开了。

最终,孟星高沟通无效,被钱宇半推半就地带上了车,往市中心疾驰而去。

一路上,钱宇不停地打着电话安排地点,孟星高则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周末的夜晚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夏日凉爽的风不断地灌进来,抚得脸痒酥酥的。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喧嚣璀璨,刚上车那会黑暗的夜空只有星光两三点,转眼世界就被满街的霓虹灯光映得如同白昼。

车辆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钱宇把钥匙丢给门童,熟门熟路地引着大家穿越黑暗的甬道往里走,在尽头忽然门帘一掀,展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世界。舞台上的乐队深情地唱着情歌,句句都是爱与不爱的纠结,五颜六色的灯光为身处其中的人都打上滤镜,任谁都比平日要朦胧美丽几分,在震天的音乐中,人人交头接耳,不管熟不熟都显得无比亲昵。所有的一切都是孟星高不喜欢的交浅言深和矫揉造作。

钱宇在二楼订下一个半圆卡座,起哄的时候人人附和,真出发时候一大半人都有事来不了,最后一起过来只有六个年轻人,大都没怎么来过酒吧,现在正对着酒单上一长串名字发呆。最后,还是钱宇一一询问大家口味推荐了相对应的鸡尾酒。

“前辈,你喝什么?”钱宇最后问孟星高。

“随便。”

“喜欢烈一点还是柔和一点的?”

“都行。”

“酸一点还是甜一点?”

“你定。”

孟星高如此敷衍,钱宇最后只好给他点了一杯名叫“CasualDay”的鸡尾酒,至少名字是符合要求的。

孟星高很少来市中心,郊区的物价和宁静能带来安全感,让他就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安之若素。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自己的小屋煮一碗面,盖上绿油油的蔬菜和金灿灿的煎蛋,再来一杯冰啤酒,然后大快朵颐地吃完,舒服地倚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本书。钱宇却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入侵者,违背他的意愿,把他丢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生自灭。面对眼前这桌味道一般但价格高于便利店数倍的小食,看着其他人乐在其中的样子,孟星高实在不能理解。

夜渐渐深了,酒吧也迎来了狂欢的顶点,楼上楼下的位置全部坐满,舞池里更是接踵摩肩,俊男靓女挤在一起随旋律摇摆。孟星高兴奋不起来,只觉这空间的氧气都要被吸干了,而时间不多不少正好过去两个小时,已经达到一次团建的最短时间单位,于是起身打算悄然离去。

“孟星高?”

隔壁桌有个人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孟星高回头看见一个商务精英模样的男人,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卷到手肘的衣袖下,有意无意地露出一块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名牌腕表。

“马飞。”

孟星高认出了这个大学舍友,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只可惜对于双方都不是一次愉快的记忆。

那是大学毕业的最后几天,毕业生们在论文答辩会上谢过幕,在毕业照上扔过帽子,在告别宴上流过泪,甚至提前放生即将各奔东西的男女朋友,狂喜狂悲地把大学校园能做的所有事都做完,无所事事地等大学生活倒计时归零。

下午6点,孟星高所在的407男生宿舍热闹非凡。

“马飞,我们这一届就数你的工作单位财大气粗,真叫人羡慕,不愧是学院风云人物,从入学优秀到毕业。”同宿舍的陈晨说道。

“没有了啦,外企工资高压力也大,我倒是羡慕你的铁饭碗,国家单位又稳定又有前途。”马飞喜笑颜开地接受着同学的赞美,却不忘展现自己的合群。

“师兄,很多人都说我的专业是天坑,你是怎么找到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呢?”低一届的学弟宋易澜千里迢迢从另一栋宿舍楼赶来为马飞庆贺,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先人一步从前辈处取经,前程似乎也能灿烂一些。

“还是要早做准备,我在大三的时候就开始关注各大企业的实习信息,另外就是面试的时候足够自信,让面试官相信即使你专业不对口也能用快速的学习能力弥补„„”马飞耐心地为学弟解释。

“师兄,你真应该为我们学弟学妹开个讲座,指点迷津。”宋易澜感激地说道。

„„

所有人都围着马飞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声浪高低起伏,活跃的气氛搅得空气都旋涡般运动起来。唯有右侧窗户的角落,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孟星高在伏案看书,目光只在字里行间游移,手里的笔除了落下只言片语,还不时抬起拨开垂到眼前的细碎刘海。一抹金色的夕阳斜斜地射进来,不偏不倚披在孟星高身上,像一张网,一堵墙,将喧嚣与躁动隔离在外,

终于,陈晨注意到了这个和环境格格不入的舍友,走过去把手随意搭在孟星高的肩膀上。

“一声不吭地看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看看。”孟星高头也没抬地回答。

但以陈晨在学习之外的明察秋毫,又怎么会看不见孟星高笔记本上的卡尔曼滤波、伪距和载波相位等字样,起哄地说道“我真的服了你了,这个时候居然在学习。”

“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学习?”孟星高手中的笔微微顿住,抬头满脸不解。

“哈哈哈,你别这么看我,我好害怕。”陈晨笑得震耳欲聋,盖过了另一头的谈话声,众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在交织如聚光灯的眼神中,陈晨获得了关注的力量,带上几分舞台的兴奋说道:“考试完了复习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

说完,陈晨屁股一撅,口中发出一声绵长的噗。

众人被陈晨夸张滑稽的动作和惟妙惟肖的口技逗得哄堂大笑,只有孟星高一脸的难以置信。等笑声渐息,孟星高才幽幽地说道:“毕业是去往更大的学校,学习是终身的事业,怎么会多此一举。”

陈晨厌恶孟星高这副好为人师的嘴脸,夹枪带棒地讽刺回去:“啧啧,孟大才子活到老学到老啊,这么刻苦,也没见你年级第一,顶多是个奖学金里吊车尾的。你是不是看人家马飞拿到世界500强的offer,自己还在待业就开启赶超模式,很遗憾,起点不同了,追不上的。”

马飞一看陈晨这个冒失鬼用自己去激发矛盾,赶紧出来缓和气氛,“哎呀,我只是碰巧运气好而已,孟星高等等肯定有更好的地方。”

“马飞,你看他有什么好装的?”陈晨不依不饶。

“你少说几句。”马飞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道。

哪晓得孟星高对马飞和稀泥的这一套素来鄙视,顺脚的台阶不下,反而一脚踢开,“你不是什么运气好,你本就不爱这个专业,来这只是根据高考分数做出的最优选择,成绩好也不过是为了拿奖学金为了找高薪工作,现在实现了,得偿所愿了,你就果断地抛弃了四年所学。”

“你„„”马飞被孟星高说中了心思,面子上绷不住了。

“你真是怪咖。”陈晨说道。

“就是。”

“马飞,别和他一般见识。”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马飞身边的人也站起来了,正是记忆里口技出众的陈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