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摆棋局
两小时后会议结束,与会者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而这场会议的始作俑者许凤祥却没事人似的,把文件往胳肢窝一夹,端起搪瓷杯飘然离去。不到一分钟,会议室只剩两人,孟星高思绪纷飞,沉醉北斗梦不能自拔,傅晚明疑虑重重,深思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傅师,咱走吗?”
“走!”
傅晚明如梦初醒,催着孟星高赶紧走,结果两人根本没回上海找未来卫星研究院院长彭海商量,而是前脚撵后脚直接追到许凤祥的办公室。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许凤祥的办公室早已热闹非凡,一个接着一个的领导专家来拜访,有的开门见山,有的拐弯抹角,全部都想知道引入第二家科研机构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许凤祥的嘴跟粘了胶似的,会上没说,会后更是滴水不漏,一贯的礼貌热情打哈哈,顷刻之间访客啥都还没弄明白呢,就已经被送出了门。
照理说是许凤祥力排众议选了未来卫星研究院,这时候应该给他们开开小灶,交待几句,激励一番,可傅晚明和孟星高一进门,却发现时钟才刚指向六点,许凤祥就已经在收拾公文包,准备回家。
“许主任,您先别走啊,给我们指点一下迷津。”傅晚明知道再绕弯子人就走了,赶紧冲到许凤祥面前问道。
许凤祥抬头看到傅晚明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不过手里收拾的动作倒是停下来了,然后戏谑道:“我还以为我们傅总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没想到也会这么紧张。好,既然你找过来了,那我们掏心窝子聊聊,先问你一个问题。”
“您讲。”
“你会上应承下北斗三号这差事是赌气还是真心想做?”
许凤祥的问题直接得让孟星高心惊,傅晚明的过去并不是个秘密。20世纪80年代,国家为了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技术瓶颈,结束散兵游勇的阶段,将国内数十家航天航空科研单位进行了整合,成立了九天工业集团。这样的地方,对学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傅晚明很难不把这儿当作自己梦想实现的地方。求职九天工业集团当天,傅晚明滔滔不绝,应对得宜,面试未完,三个面试官中的两人已经把傅晚明填到录取名单了。就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意外发生了,傅晚明和其中一个面试官争论了起来。此人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发表观点时被人抢白很生气,最终写下“胆大妄为,年轻气盛”的八字评价后,把傅晚明从录取名单中划去了。
而那个把傅晚明名字划掉的面试官正是今天会上极力反对未来卫星研究院加入的李庆祝。旁人看傅晚明一身书卷气,气质温文尔雅,柔和的目光甚至有点老好人样。实际上在学术方面他极为倔强,就像弹簧,不压还好,越是用力挤压,弹得就越高。过去还是个毛头小子也就算了,如今傅晚明已经成为未来卫星研究院的技术当家人,李庆祝还是过去那副不堪大用的表情,傅晚明心里的反弹多大可想而知。
问题是,科研不是可以置气的角斗场,尤其在北斗三号这种国家重点项目面前,所有人都必须以大局为重,如果傅晚明的回答带上一星半点个人恩怨,可就没资格接这任务了。
“真心实意想做。”傅晚明笃定地说道。
“那你干北斗三号,是准备浅尝辄止,混个名气,还是扎根其中,搞出名堂?”
“我傅晚明做什么都绝不会只在大海边漫步一圈,沾沾水,湿湿鞋就溜。要么不干,要干就跃入大海,潜到海底,让自己全身湿透!”
“那不就结了,还追过来问啥。走咯,我下班了,大孙孙抓周,得回家主持大局。”
傅晚明和孟星高不敢阻挠天伦之乐的大局,许凤祥就此金蝉脱壳,两人不能鸠占鹊巢地待在领导的办公室,只好慢慢往外走。
“傅师,许主任不是开玩笑吧?会不会今天说给我们,过几天又说不给我们做了?”许凤祥用问题回答问题,孟星高心中患得患失。
“据我所知,许主任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傅晚明若有所思地回答。
“但感觉好奇怪啊。”毕竟份额没有板上钉,孟星高心里还是不踏实。
“奇怪什么?”傅晚明问道。
“这么重大的决定,为什么不提前透个风?一上来就说结论,万一未来卫星研究院没有能力做或者意愿不强,你当场给拒绝了如何是好。”
“北斗的话,他知道我很难拒绝吧。”
孟星高一拍脑袋,觉得傻掉才会问这个问题,像全球导航卫星系统(GlobalNavigationSatelliteSystem,缩写为GNSS)这样级别的项目能参与的国家和科研人员能有多少?四个,全球就四个大国,如果北斗三号建成,就会成为和美国GPS、俄罗斯GLONASS和欧盟GALILEO并立的。至于科研人员数量,排除外围支撑人员后,能接触大系统核心的研发人员不会超过千人。这样的机会百年难遇,像傅晚明这样有大抱负的科学家,花几天大概都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他今天会上犹豫的怕不是接不接,而是怎么接。
“傅师,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在原有的科研机构没有出错的情况下,为什么不继续让原班人马采用风险最小的方案?”没有科研单位会拒绝,但孟星高却也想不出这种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落在未来卫星研究院身上。
这个问题本来傅晚明也有点不明白,但在刚才门口等着见许主任的时候,看来来往往的人铩羽而归,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按照航天领域的老传统,新技术的应用不能超过30%,如果超过,牺牲的是可靠性的降低。但你觉得今天许主任提的要求新技术的应用有可能不超过30%吗?”
孟星高摇摇头,他是仔细听了本次会议的,北斗三号追求三个最优,没有一个在现有模式下可以完成。首先性能最优,北斗三号除能够为全球用户提供定位、导航、授时、全球短报文通信、国际搜救服务等多种功能,还要为中国及周边地区的用户提供区域短报文通信、星基增强、精密单点定位等服务,并具备优于其他国家导航系统的高精基准、可靠应用、组网升级、安全运行等指标。其次,成本最优,要符合我国的国情国力。单星重量要低,减少载荷,降低发射成本。寿命也要久,大于十年,降低更换频率等等。最后,自研比例最优,核心部件国产化较北斗一号、二号有大幅提升,这是出于供应链安全的考虑,核心技术不能被发达国家卡脖子,坐地起价或是恶意断供,都会让系统的延续性受到挑战等等。另外,我们还面临很多欧美国家不用面临的问题,比如无法全球部署地面控制站,后发的抗干扰能力„„一言以蔽之,就是没钱,但是要做最好的全球导航卫星系统,所以,这要求之高让满屋子的专家都直皱眉头,不敢轻易答应。
“但这毕竟是北斗啊,关系国计民生,再难也要做出来不是。您不是说,无论是资深专家,还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我看许主任也没有否定这一点。”孟星高说道。
“我倒觉得,他信不信不要紧,无非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未来卫星研究院想办法做到了,北斗三号就由两家科研机构送上天。第二种可能,未来卫星研究院做不到,倒逼原有研发团队创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大不了北斗三号还由原班人马送上天,熟门熟路,出不了问题。”
“他当咱是鲇鱼啊?”孟星高恍然大悟。
“效果显著,今天会上难道你看不出来多少人炸毛了。”傅晚明说道。
“老狐狸!”孟星高狠狠地腹诽了一句后问道:“但傅师您会尽力让第一种可能发生,对吧?”
“那当然。”傅晚明毫不迟疑地说道。
难得的高调谢幕后,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上海。孟星高离开不过两天,办公室里和临走时没两样,桌上的图纸还是二氧化碳监测卫星,生机盎然的绿萝也没来得及长出新叶子,连身边的钱宇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讨厌样。感觉一切都没变化,但又一切都变了,孟星高难以自抑地摩挲着在北京做的笔记,琢磨起北斗三号这摊子事来。虽然不知道未来卫星研究院能拿下多少份额,也不知道自己会处于项目组中什么位置,但他的思路不受控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关于系统、关于架构、关于发射,关于北斗三号的一切。
另一边,未来卫星研究院院长彭海风风火火闯进傅晚明的办公室,招呼不打就往沙发上重重一压,庞大的身躯立马深陷其中,压出道道褶皱。听完傅晚明险象环生的北京之旅,彭海已经满脸油光,黑框眼镜一个劲地往鼻头滑,索性顺手往茶几一丢。这下没有了镜片的遮挡,傅晚明才看清他镜片后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愁容,原来焦虑的人不只自己一个。
“老傅,你有气我理解,但那通年轻人很行的演讲说说就行了,什么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都是大道理,实操层面还是老人靠谱,人家的质疑也不是没道理。”
“我可没想只是说说。”傅晚明回答得无比肯定。
“什么,你还打算执行,我可提醒你,别真搞一支童子军?”
说傅晚明听不进逆耳之言也好,说傅晚明缺乏应有敬畏也好,就在彭海提醒前,傅晚明的名单中已经出现了很多张年轻的脸,像曾经的自己,目光无所畏惧,对眼前高山般的困难视若无物,对铺天而来的否定予以否定。
见傅晚明不说话,彭海真急了,坐直身子喝道:“傅晚明,这里不是过家家的地方。能干北斗三号的年轻人,指的是你这样比九天工业集团里面头发花白的专家们岁数小这么一丁点的人,不是你团队那帮三十岁不到的孩子。”
“他们不是孩子。”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谁是孩子的时候。你听我的,还是得搞精兵强将。咱不能从兄弟单位挖人,也可以盘点未来卫星研究院内部的人力资源,至少多弄几个资深的专家过来替换现有团队,集中优势兵力办大事。”
傅晚明还想说点啥,彭海已经起身:“你整理下心思,想想我刚才的话。”
彭海信奉兼听则明,平日是谁的意见都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打定主意的事,彭海也有难得的强势。组织关系上说,彭海是一把手,提策略方针,从大局考虑无可厚非,于是傅晚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也起身目送彭海扶着往下滑的眼镜,挤着门口的鱼缸出去了。
傅晚明的目光最终停在鱼缸里的几尾草金鱼身上,它们在绿色的水草间穿行,悠然自得,好不快活。傅晚明成为总设计师后有了独立办公室,活动空间大了不少,却只给自己添置了这么个鱼缸。长期置身零和游戏之中,心里的弦总是高度紧张,每次心烦意乱,傅晚明就会看向这些绚丽多彩的小生灵,随着它们舒展摇曳的尾鳍,心情慢慢会得到松弛。可今天是怎么了,傅晚明的神经突突直跳,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几天后,未来卫星研究院超过十年研发经验的员工收到了一封面试邀请函,有意参与北斗三号卫星导航系统的研发人员可以提交简历到院长彭海处,面试通过者即可申请调令,正式加入项目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