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资料图片)
最近的一次相聚,朋友们热切地讨论《家山》中湘地的风俗风情和方言俚语,引得王跃文老师一下打开记忆之门,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儿时照青蛙、捉泥鳅、抓鳝鱼的往事。充满孩童趣味的描述,特别有感染力,在座者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补充细节,表达感受,时间仿佛倒流,记忆充分激活。每个人都在欢愉的回忆中将时光挽留。
当然,有着丰富面相的《家山》远不止于返回、唤醒、沉醉的功能,它在帮助我们打开心灵的天目,让你在与“前人”的交谈中,在知道“从哪里来”的昔日过往中,真正懂得“要往哪里去”。被我们反复寻思的“来与去”,本就是一条线的两端,一个整体性的哲学命题,也是我们想象自己和成为自己的不二路径。
大年三十晚上,朋友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看春晚,读《家山》。这已然是一本文学圈内外的癸卯年春节读物。我读得缓慢,不想读完,时不时掩卷,左右顾盼,陷入沉思。有这种感触的读者不少,于我而言,这不完全是因为与作者相识相熟,更多是这部作品呈现的故事本相、叙述语言和内在经验,有一种特别的生命力量。这力量不是要拉着我们奔跑,而是要拽着我们停留、回望。于理想读者而言,《家山》的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郁的中国文学的样子,那是曾被我们淡忘、疏远的样子。
和跃文老师相识交往有二十多年了。那时,他声名正盛,作品畅销,而我还是一个刚入门的文学青年。在省作协工作的他,每逢有培训学习、参评扶持的好事,都会对我们这一辈青年人寄予激励与厚望。文学路上的孤独很考验人,我为这些情意所温暖、点燃,才没有走得那么彷徨和艰难。成为同事后,我更多地在读他这个人,日常生活中的睿智、幽默,工作中的严谨、包容,人生俯仰中的大气、淡泊,这些可望但难企及的品行,一直为我所向往,也为湖南的后学们所敬重。
去年11月,同行赴京,跃文老师在高铁上打开电脑,与我分享即将杀青的《家山》片段。家山在望,千言万语,这部作品有许多家族前人的身影,那位舌灿莲花的女子桃香就是以他的奶奶为原型,那些从家谱中走出的有名有姓的人和事,从昔日的“漫水”活在了“沙湾”的田畴沃野之上。从起笔到定稿,八个多月的时间,似乎速度很快,但这实际上是跃文老师前半生经历、情感和心血的“精酿”。他是心地极其柔软之人,家山的人在笔下活着、爱着、笑着,当写到有的人疼痛、死去,他常会泪流满面,“男子汉眼泪是硬的,流出来刮得肉痛”。和善之德,山水之美,公序良俗,生生不息,在他的作品中有了脉动。这是一个看不得人间有疾苦的人,这是一个真诚写下人间美好的人。在我内心深处,跃文老师所祈愿的,是人间值得。
弃乡进城,在城望乡,我熟悉的朋友中,跃文老师是经常回故乡的人。他的夫人张战老师,这位喜欢把方向盘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女司机,载着先生一次次去他们的忍冬居。那里花草茂盛,四季有色,邻里间言笑晏晏,故土之情、乡民之亲,又终将化作文学纸上相逢。很多人都会谈到《家山》中的方言俚语,这是跃文老师与故乡这片土地没有离隔的标志。家乡话写家山事,不止于捡拾汉语的传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展汉语的时空生命。那些溆浦的方言,都是有声音有色彩有形状的。“酾茶”“揸火”“我留着口水养牙齿”“牛流老汗背犁,人流老汗背时”“龙灯尾巴翘,女贤男儿孝”,这些鲜活的方言俚语背后,是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他在书写这些前人的生命,也是前人生命的光洗涤着后人的魂灵。
评论家施战军说“《家山》是当代文学高原上的一座深山、大山”。写出如“深山、大山”般的作品,是每一个作家的理想。跃文老师也常让笔下人物散发着理想的光芒。我印象深刻的是《家山》中把全副才学献给乡村建设的陈扬卿,他和妻子史瑞萍夏夜歇凉看星星,谈星空遥远和生命几何,谈如何办好乡村教育。扬卿说的话击中我心:“我们活在前人的光芒里,这是宿命,也是福气。”多么充满诗意哲理和理想色彩的夜晚,是那个动乱时代属于吾乡吾土的安宁一幕。所有的儿女情长化为了家国情怀。我想,跃文老师也是借着有理想的扬卿之口,说出自古往今的一个理:是精神的力量帮我们传承着内心的安宁,是“前人的光把我照耀了”,因此才有了家乡瑞雪、河山安宁。
跃文老师爱读史书,以“史笔为文”,写《大清相国》的陈廷敬,先把清史梳理了一遍,而且他善于找到史料中最有文学价值和写作空间的东西。写《家山》的来历,并非偶得,既来自最接近生命的物事多少年浸染于心,也同样得益于他读《三槐堂王氏族谱》中先辈修水利工程、倡办新式小学、参加“湘西纵队”闹革命迎解放的故事;既来自历史文献、地方志、乡村制度的搜集参阅,也得益于无数次返乡的勘察和驻足,这些都成其为“前人的光”。他向光奔赴,也发出夺目的光。
早几年,我到湘南山区奔走,点滴收获,刷新我对乡土中国和乡村变化的认知。我也曾去过跃文老师家乡的雪峰山,山岭逶迤,草木起伏,瓜瓞绵延,溪河水漫,行走《家山》之中,步步皆能感受他对故土故园的深情眷顾。正如跃文老师谈到:“当自己重新审视乡村的春种秋收、四季物候、儿女情长、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烟火日常的时候,一切琐碎都呈现出新的意义,一切凡俗无奇都变得诗意盎然。”从大地上走过,前人的光晃晃照耀,后来者循光而行,无论命途折转,我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