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是长大后的内向小孩,读青年小说家薛超伟人生第一部小说集《隐语》,恐怕会感到无比亲切,立即对上暗号。
他的故事经验并不复杂,时间的幅宽也十分有限,但当人们匆匆忙忙任凭生活的莽流席卷向前时,他却甘心悬停,留在人生一个很小、但很尖锐的“蘑菇”时期——人已成年、却尚未成家,形如异兽。人生各色魔弹正要发射,向着任何方向,却不保证落在任何一处。
▲ 薛超伟
当生存压力和无度竞争的惯性,让一切有分量的东西开始悬浮;当电火石光的时代速度蒙翳我们的双眼,勾头蜷缩起来,或许并非一个坏的决定。“隐语”即谜语。自鸣得意的错觉,一路遗失的盲见,为青年生活批量制造着无人回答的谜语。如何在背向未来的历史风暴中自处?如何在巨型城市里安放微小的自我?如何化解新一代父辈与子代的关系之谜?薛超伟用八年时光,自小镇、大城市、出租屋、寺庙寻找人物、寻找解法,如同从海水中找到确切的水滴。
这九篇小说的回答可能是“反常识”的,它们极大地宽慰我们:有些人,注定生活在缓慢的节奏里。成为不做功的静物,享受“空心砖”似的快乐,沉湎于无涉功利的“无空讲”,和悠缓的过去做神秘对话,这些解法和流行的价值观毫无干系,却潜藏着应对关系、解构时间的巨大能量。
父子关系的谜语
《水鬼》里小青年杨照是这样的形象,他不算好,也不算恶,一个地道的小镇闲人,与父辈关系疏离。他是父辈主导下的小镇生活的拟态,像那里一样无聊、散漫,充满旧日气息;他同时也是这种生活的观察家,用观察参与破坏:谛视分岁宴后的家族闹剧,看父辈如何摆平世态、生活回归秩序,又一手毁掉这新的安宁。
到了《春天》,里面的小年轻张志宇几乎也是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因为他的轻慢,多少给父亲的生意雪上加霜。但笔触更多转向了父亲。他如何在合伙人的煽动下,惶然卷入口罩机生意的狂飙,醺醺然享受家庭关系的回暖,又风云突变遭到市场暴击:上游原材料断供和下游供应断档。在这场梦游似的风暴中,唯一真切的是他对儿子“感情发展”的暗中观察,乃至力所能及的助力。他沉着同时摇晃、盲信同时善良,他情爱需求的毛刺和濒临破产的脆弱,都让父亲的形象异常饱满,与小说前景中张志宇的漠然和克制文风不同,后景中的父亲的色彩热烈又间杂悲凉。
《隐语》和《化鹤》可以作为姊妹篇对读。父子之间不再对立,不光乐于相处,而且在费力寻找相守的法门。在《隐语》中,父亲模仿女儿,玩古代的猜谜游戏,他暗地里用功,翻遍古书,猜出了女儿的词谜:“裂素”摄“陈玄”。女儿从事这样的游戏,是要从根本上重构并挽留时间。借由谜语对两个遥远事物的连接能力,她可以从现在自由穿梭回过去的某一时刻,与故人对话。
《化鹤》里这个意图更加清晰,直接道出谜底。父亲和女儿约定,他们可以把现在作为一个点,只要愿意,父亲就可以回到生命中的“这一天”,面见女儿。这种浪漫的设定让时间轻盈,给线性时间松了绑。不光是过去,未来也一样,也能以当下为基地,随时从未来跳转回今天。如果过去可以穿越,未来可以倒带,所有因为线性流逝而导致的遗憾都能得到化解,因误解导致的仇怨也得以宽容,实现家族里那些被血缘捆绑的至爱至恨之人,在性灵层面的真正和解。
人际交会的谜语
在牢固的父子关系和确定的情爱关系之外,还存在人与人的意外交会。
比如《渥丹的颜色》里,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重新相遇,女生早已忘记了男生,他们是否果真相识都成了谜。但交谈过程中,女生却发现男生对她的记忆都关联于她另一个少年时代的好友,一个桀骜不驯、古灵精怪的酷女孩儿——虽然她早已死去。男主人公在最后也交换了自己的故事,前女友在认识自己之前曾做过人流手术,未曾超度的婴灵成为她的心结。小说最后,他们在街上行走,不知道哪里传来花香。“我们同时吸了吸鼻子,一起笑了。我说是渥丹的香味。他说,白天我也走过这段路,怎么没闻到。我说,白天太吵了,盖住了。他说,以后我闻到渥丹的香味,就会想起这个夜晚。我说,那我知道,我也会用音乐来记忆一些东西。他说,我是说,我想念你。我说,我知道。”小说最后,女生看到男生在河畔烧纸。行文至此,谜面方才展开,一种无处安放却试图安放的思念,与己无关却要主动担负的责任。无用的柔情,人与人潜在想要靠近的孤独,悄然而强烈地弥漫开来。
在《上海病人》和《观看》里,他进一步把关系锁定在特殊群体,前者是社恐群体,后者是狱监和女囚。先说《上海病人》,我钟爱这篇小说,为它徐舒的抒情氛围,为文中细密的病理(或说心理)观察,没有空洞的呻吟,只有在感同身受的觉察和纤如毫末的体谅之上,才可能把握的细节。“陈秋站在洗手池边刷牙,水冰冷,窗台上有一盆火红的花。她喜欢有盆栽的窗台,陌生人经过时,她可以把眼睛藏在花后面。安静的弄堂里,偶尔响起咳嗽和咯痰的声音。她点开手机里自助租房的软件,想向房东询问那扇门的事,考虑了下又算了。她有克制好奇心的习惯,不好奇就不会有事发生,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作为补偿,她在手机上查了一下花的名字,花叫鹤望兰。”
语句轻柔,生怕在读者心头吹起微澜,有刻意褪去颜色的清白之气。完全复刻了社恐人士小心翼翼却浮想联翩的内心状态。当社恐人士被迫抛掷在大城市,居无定所、没有工作,不得不面对生活,她只能在社交中涉险。此时的陈秋,却显出洞若观火的沉着,坦然接受客气寒暄之后的冷漠,或者拆穿“恐友”编织的谎言,阿鱼所谓的男友其实就是租她房子的老头,在船厂务工的刻舟人只不过是困在滩涂上的打工人,并没有许诺中的浪漫风车、大轮船和海风。如果说用以矫饰的谎言也是谜语,她的拆穿谜底,和早有预料般的沉着,越发显出残酷。还有多少谜在城市暗中蓬生,就不得而知了。然而与此同时,人际交会的光亮,如阿鱼的浪漫与热心、刻舟人一半敞开的真诚,又在消解谜底的残酷,给人一些明明灭灭的温暖期待。
《观看》篇幅短小,却很精彩,少有地触及了女监和狱友之间的交会关系。女监任鸿是肃穆冷静的代言人,她一方面紧绷着,对有自残行为的狱友尤英,进行严格训诫;另一方面,经过训诫,她对尤英的人性也愈加理解,同理心开始穿透铁板一块的政策裂缝,芜杂蔓生。小说没有戳破任鸿的内心,只是在小说结尾安排了一分钟的赏花时刻。“风吹来,时间变慢一些,花瓣落下,干干净净地落下。”我们知道,任鸿和尤英在共享这一个浪漫的时刻。任鸿心中的芜杂原来是花朵。
“独自人”与“无空讲”
这个阶段是迷人的,既身在社会,又不必承担笨重的责任;像半大孩子,又没有相应的束缚。他试图描绘的也并非年龄概念,而是人在世间的一种状态。一种和焦虑、内卷的时风全然背离的状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疾病。不论《万物简史》里患有先心病的许丰年,还是《上海病人》里陈秋的病人家族,抑或《化鹤》里在寺庙养病的演山,疾病都在某种程度上帮他们逃脱了急功近利的生活。他们个性如此安静、稳定,借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来说,“既不情绪波动,不鲁莽冲动,也不残酷无情,他们只不过与世疏离罢了。”与其说是疾病选择了他们,不如说是人物走向了疾病。还有一类人物,比如在《万物简史》里的阿青,自发选择了那种孤僻的生涯,作者称他们为“独自人”。
“阿青说,我自由散漫,这辈子本来想做个‘独自人’,‘独自人’是什么呢?就是山上的百鸟不栖树,长得怪模怪样,什么鸟都不搭理。没想到,人生走到一半,我也有了家庭,那就努把力挣钱,担起责任。虽然没做多好,但也算没搞砸。”(《万物简史》)又赞美无用的爱好与空虚,“以前有个人,天上在下炮弹,他躲在家里研究谜语。你们这些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总是拣最不重要的去做。”“空虚好啊。比方说,空心砖,都用在不承重的部分。做空心砖,多快乐。”(《隐语》)在《化鹤》里,这种状态又被概括为“无空讲”。原意是“胡说”,作者在文中声辩,“无空讲”不应该只是这个意思。他喜欢这三个字的组合,在心底给它换了个意思,把所有那些幽微不可解的现象,称为“无空讲”。
人在俗世中游离,警惕世俗意义上的责任,专注于无用的事情,并不为现实层面的压力所胁迫,在闲野中重构时间的属性。他小说中的人物充满了这种无空的诗意,到了近期作品《隐语》《化鹤》,则近乎禅意。
日本作家宫本辉在创作手记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写小说千万不要让人看透作家的用力。一切清清浅浅,看似无心,但真正的用功都藏在背后。薛超伟也是喜欢宫本辉的作者。他看似无空的人物决非无心,在清清浅浅的无用之后,连属着的其实是更超越的人生责任或意义追寻,斯为谜底。比如《万物简史》中立志做“独自人”的阿青却不辞以命偿命,给失踪的芸香一份交代。在最后山洞场景的描写里,那种文字背后的凶相令人难忘。再如《渥丹的颜色》里,不论是困扰前女友的婴灵,还是死去的女孩小满,其实都与主人公无关,他依然会为死去的灵魂尽超度的责任。重要和不重要,有意义和无意义,在他的小说里被反转、重塑。小说的故事时间是当代的,小说的意义时间却在另一个时空,并不是古典的,更像来自未来的回望,弥合了遗憾、悔恨和互相打通的时间。《隐语》也成为整部小说集的象征,启发我们,时间不必再被追赶,而是可以不断回溯,不断对话,和未来或者过去。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不得不随他停下来,与时间的幽灵狗缠绕徘徊。
看完小说,心里铺上了这样的底色,再抬头观看忙碌、琐碎、分秒必争的生活,我们也会多一分警觉,意识到还存在一种别样的活法:隐没,也可以成为每一个普通人发光的方式。又或者,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度过既非父母、也非少年的一段人生,在那时我们无所事事,却气定神闲,好像看穿了人生的滑稽、光彩与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