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里》,魏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烟霞里》是魏微的天命之作,是献给改革开放的壮丽史诗。萧红的热情与张爱玲的冷静在此得以综合,我们能够从中理解女性写作的艰难成长与兑变。小说假“我们”叙事,以主角田庄之眼撷取历史材料,清晰的年表形成时间之流,史料的裁剪、铺排与家族代际的命运里应外合。叙事以田庄一生串连整个大时代,家族三代被置于革命、上山下乡和改革的历史光耀中,人物安放于人“间”,互为倒影,父子、婆媳、母女、官民、知己……他们在相生相克中感知自我与家庭,社会与天下。
1970年末,李庄,田庄降生于瑞雪吉兆之中,于田家几近创世意义。“乡土中国”对生育的迷恋有数据为证,农业文明将农民像麦子一样固定在出生地。作为长孙,田庄得到祖辈的厚爱,幼年穿梭于李庄父母家和江城爷爷家,城乡的对比跃然纸上。江城的家温文尔雅,有秩序,却呈颓势,乏生气。李庄的家被新生命嘹亮的啼哭打闹所充实,穷并快乐着,爱且痛苦着。
“到城里去”是20世纪中国现代化、城市化的必然,流动也是自由的表征。在李庄,祖父名伢儿,革命后更名田英俊,昵称和书名对应两种迥然的身份和文化。田英俊九死一生举家搬进江城;父亲兄妹却声势浩荡上山下乡,田家明自觉申请下到故乡李庄,并准备扎根,改造农村。姑姑受革命豪情激荡远赴内蒙,几乎梦碎。渴望治愈环境的激情被贫穷匮乏的环境改变了,家明的日子被农家的鸡飞狗跳填得满满当当,家凤自己也混成了风吹草低中的牛羊,只求脱身回城。冲破土地的桎梏和户口的藩篱,母亲孙月华费尽心机将家搬到清浦,并将同母异父的妹妹孙月亮成功高攀县城世家。家族随开放时代呼吸欣欣向荣的空气。
吊诡的是,母辈同样不过是翻转外祖辈的历史,重新回到城市。家族史的里子是一代代女性的坚忍、静默与牺牲,这也是中华民族的韧性所在。英国学者佩雷斯在《看不见的女性》里说:“将人类默认为男性,是人类社会结构的根本”,“女性就成了隐形人”。魏微怀着与曹雪芹几乎一样的初衷,将自己身边的这些女性生命记录下来,所以小说家文尾挪用了田庄闺蜜们的名字来制造非虚构的错觉。
外婆、母亲和田庄,三代均为两姐妹,命运图谱的对比真实地映射出20世纪历史的波澜起伏,跨时代性与同时代性交相辉映。外婆章映璋凝聚着叙事者的审美理想:秀外慧中、隐忍、沉默。她的静雅、她的能干都是通过他者的眼睛来展现的。第一眼,田庄的祖母就被外祖母征服了,然而她的身世是个不能抖的包袱。田庄在外祖母的怀里安静而聪明,好胜的女儿孙月华也不得不服气。在生外孙时外婆来陪月子,唱了三首儿歌:第一首是适合所有人的普适的;第二首具有城市的特质;第三首却是她自己的,上层富贵家庭才唱的。历史的纵深感在暗夜蔓延,只有伴着结实的新生儿的鼻息,章一兰才敢轻轻地将章映璋的童年打开。其余时间,外婆在孙家生儿育女,过农妇的生活,田里的农活做得精细有条,家里的事务收拾得整洁有序。从章映璋到章一兰暗喻着名门闺秀到普通村妇的身份转变,屈尊就卑。80年代,整个家蒸蒸日上之际,台湾外公来信。“五雷轰顶”,非但田庄如此,一家人陷入混乱,有公职的父亲、姑丈尤甚。历史让外婆变成夹心饼,如今再次面临身份与记忆的选择,她到底选择了赴台与前夫共度余生,与其说这是缅怀青梅竹马的爱情,不如说是对章映璋所代表的一切的认同。外婆的妹妹念过高中,结婚成为革命家属,更名章一花,孩子却没有一个会读书,只能穷下去,受了媳妇的辱骂就跑到清浦县城田庄家住几天,终日绣花,将自己的命运织进一针一线之中。气馁后再回家继续忍辱。到老了将自己托付给主,邻居才知道老人家腹有诗书。外婆两姐妹终生安静,三缄其口,以沉默抵挡命运的堤坝。这来自田庄的隔代想象,亦不无文学讲述者对失败者的笔下留情。
生父缺乏的童年创伤让母亲孙月华陷在心理学极为经典的“纠缠性关系”中,没有边界意识,任由自我的藤蔓任意寄生于亲人的情感中。婆媳关系的交恶是孙月华坐月子的老母鸡事件诱发,而母女的隔阂则由田庄不小心打烂一筐鸡蛋触的霉头。家长里短让人想起《呼兰河传》中童养媳的婆婆对鸡和蛋的漫长唠叨。鸡与蛋颇具哲学意味的同源互生关系映射着田庄的母女关系。孙月华小肚鸡肠、嘴不择言,但她会过日子,到底将家搬到了县城,丈夫进了官场,成功地在城郊建了房。妻子孙月华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无师自通地嘘寒问暖。那正是官太太孙月华的“黄金时代”,她似乎以一己之力填平了历史的沟壑,她的虚荣得到极大的满足,也把她的野心膨胀,为家道中衰留下后患。孙月华的身世深深地形塑了她的性格,她要做人上人的强烈愿望不是没有来处的,她出生在六朝古都南京的医院里,身上流着大家族的血,怎么能够甘于一生蜗居李庄?她对孙外公家的热情贴补是知恩图报,那是养育之恩,是洗白身份。孙月华被强烈的做人上人的欲望所主宰,她的爱变成沉重的藤蔓,让人无法自由呼吸、生长。长女田庄的叛逆尤甚,几岁就会以绝食来要挟母亲,会自己收拾小包裹要回江城爷爷奶奶家去,成年后母亲仍会对田庄刀刃相逼,没有边界的母爱到底让这个生机盎然的家走向困顿。
魏微一向擅长刻画女性,《烟霞里》尝试对女性生存窘境进行整体把握,其中对母女、奶奶和孙女隔代亲的书写细腻而精到。母女关系和父子关系一样深刻、纠缠,与生命相始终,集中了女性成长的秘密。孙月华与田庄母女二人即便常常鸡飞狗跳、剑拔弩张,但田庄记忆中的家仍主要是快乐而温暖的部分,“胖乎乎的妈气”,小丫、小毛们的嬉戏、恋爱、夜晚放歌,这些闪亮的日子洋溢着青春的光泽,形成《烟霞里》的血肉和毛细血管。无论哪个代际的读者都能将自己代入某个温馨的瞬间,生活的滋味漫溢。
生活在往高处走,人也在往高处走,巨大的流动性让开放时代焕发出力与美。几代女性,命运在变,观念亦变。战乱改写了外婆的命运,文革中断了母亲的梦想,只有田庄可以勇敢地创造命运!“她走在艳阳里、酷暑里,她走在风沙扑面的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工地,人人是主角。”千百年来多少代人的追求终于在田庄这一代实现!她以自己的努力脱离地方性的桎梏,享受公共文化的辉煌,选择心仪的职业,建设更为现代的婚姻、更加和谐的家庭,即使婚外的相思也庄严美好,余韵绕梁。田庄写下《梁启超和他的时代》向这位先哲致意,向脚下这片南方的土地致意,向开放的时代精神致意。
田庄“在历史中成长”,沉默的亲情、细腻的爱情、真挚的友情让字里行间氤氲着难言的深情,酸甜苦辣,让人眼热心疼。从李庄到清浦,从江城到广州,田庄的生命地图为这一代人所共享,她的歌声与中国现代化、城市化的大合唱同调。田庄的生命咏叹曲唤醒被时代尘埃快速湮灭的记忆和感受。“春天的故事”改变了沉睡的中国大地,改变了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人文地理、信息观念、精神的边界得以重构、拓展和更新。这,呼唤着我们去记取。我们一直期待有一本直书当代、正面阐释改革开放的小说,将历史恢复为近在身边的岁月、土地、人。
魏微意发于心、情动于衷,写就《烟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