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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高像素”的王维形象——《论王维》序言

我自己做研究不能长时间专注于一个研究对象,深入开拓,精益求精,所以一直很敬重那些持之以恒、始终不懈地致力于某个问题某个作家研究的学者,前辈中像萧涤非先生之于杜甫,詹锳先生之于《文心雕龙》、李白,祖保泉先生之于《文心雕龙》《诗品》,夏传才先生之于《诗经》,陈美林、李汉秋先生之于《儒林外史》,裴斐、薛天伟先生之于李白,刘学锴先生之于李商隐,韩兆琦先生之于《史记》,张清华先生之于韩愈,陈祖美先生之于李清照,柯愈春先生之于清人文集考订,叶君远先生之于吴梅村……无不自成一家,在学术史上留下深刻的足印,在同辈学人中,王志清先生可以算是这样的学者。他是王维研究专家,多年来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王维,出版了《纵横论王维》《王维诗传》《盛世读王维》《坐看云起》四部专著和《王维诗选》,还主编了《王维研究》(第七辑),前后发表王维研究论文六十余篇,现在第五部书稿又在排印,行将推出。或许有人要疑惑,王维有那么多的新意可发掘吗?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陈祖美先生写过十多本也许是二十多本关于李清照的书,她还是说每写一本都有新的内容。李清照传世作品包括难定真伪的篇章在内,不过四十几首,尚且常读常新,王维传世作品那么多,并且平生艺术成就跨越文学、绘画、音乐、宗教多个领域,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其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又岂是李清照可以比肩?随着学问的增长、阅历的深厚,大艺术家王维在我们眼中呈现的形象也会越来越来清晰,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高大。阅读王志清先生的几部专著,我们也能看到,随着作者学力和阅历的积累,他对王维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入,日益丰富。

这部《论王维》是王志清先生研究王维的第五部专著,在我看来也是带有转型意义的著作,也就是作者在前言里说的“由重诗的研究转向重人的研究,由‘诗’的视角而转向了‘人’的视角,即由在美学上使力,而于探求和解析诗人审美创作心理上侧重,转向人学与人性维度,重人的为人处世与人格人性的考察”。研究视角的转变赋予了本书更广阔的学术视野,对王维的研究也由以往集中于诗歌文本乃至某些焦点问题如“诗中有画”之类转向对王维的人格、思想、美学和诗歌艺术的全面研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王维”研究,而不只是传统的王维诗歌研究。全书的章节也因此形成较严整的逻辑框架,贯穿着清晰的学术思路:首先是哲学思想,指出王维思想中儒释道三教兼摄通融的倾向;其次论王维的政治风度,由此带出其高人品格及人际关系的由来;再谈王维的家国情怀及与此相关的悲悯意识,与前文提出的思想倾向之复杂相照应。讨论王维的美学观念,则从自然、气性、象外、情境四个概念入手;分析王维的诗体特征,又从诗中有画、诗中有禅、虚幻境界和平和风格四个问题切入;评价王维的诗学贡献,提出意境做到极致、山水诗臻于极顶、为文已变当时体、引禅入诗的审美意义四大问题,对王维诗歌的成就和影响给出最新的评估。对于王维这么一位成就卓著、历代研究积累深厚的大诗人,要提出一些新的问题和论断是很不容易的,王著谈的这些问题和所有结论当然不都是前无古人的创见,但其论述之细密之融通之深入,较前人的研究都有不同程度的深化,则是可以肯定的。书中既吸取了学界同道的研究成果,也对一些不确之说(比如以蒋勋为代表的王维“失节”之说)提出理据扎实的商榷。这使本书的内容能与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形成对话,扎实地将研究推向深入,而不是像时下许多学术专著或学位论文那样,只是在综述中抽象地对前人的研究作一点肯定,进入论述就只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自欺欺人。

王先生这部新著还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作品解读的细致。比起唐代其他著名作家来,王维的史料并不算多,虽说是着眼于“人”的研究,所能使用的资料主要还是王维本人的作品。无论是关于王维的为人、为诗还是他的思想意识、社会关系,王著都充分利用作品的详尽解读,获得许多有价值的结论。王维在世出世的高人襟怀,不卑不亢的应世姿态,以及他的艺理哲思、道心禅趣,无不在王先生周到的体度揣摩下发露呈现,合成一个完整清晰的王维形象,仿佛一张模糊的旧照片经过精心处理,重新展现出高像素的容颜。多年努力不寻常,持之以恒,积久渐深,王志清先生已不愧为王维千载之下的一大知音。

我和王志清先生认识十多年,虽没有很深的交往,但承他垂青,每出新著都惠寄赠阅,所以我对他研究的进展一直都很关注,为他的王维研究不断深入而高兴,也对他的勤奋与执著十分钦佩。他的著作不只限于王维和唐诗研究,还有诗歌和散文、随笔,涉猎广泛。志清先生是个性情中人,文字也很有感性,对王维作品的解读显示出良好的艺术感觉,随处流溢着灵性和才情,雅人深致,缭绕笔端。读他的文字从不会觉得枯燥乏味。陶文鹏先生常说,文学论文本身就应该有文学性,我非常赞同,毫无灵性的干巴巴的文字,又怎么能传达大艺术家的人性、天趣和风采神韵呢?

颇久不见王先生,眼前浮现的还是几年前王维研究会、唐代文学会见面的情景,记忆中的他总是热情洋溢、兴致勃勃,如今有了微信,在微信上看到他仍是那么活跃,足见精力旺盛,生活充实。他在前言中说,研究王维真有“一种我们在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体验到的骤然成长的感觉”,我希望他能常葆这种健康和快乐的心态,和王维一起成长——如果说作为诗人的王维是和作品一起诞生的,那么王维的成长也就是我们诠释和认识的过程。王维伴随着研究成长,研究者也和王维一起成长。这么说来,艺术家王维和学者王志清始终都在成长中,一笑,聊以为序。

(《论王维》,王志清著,商务印书馆即出。本文作者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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