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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赋权与资本控制:网络文学读者“玩劳动”研究

网络文学向产业经营方向发展的趋势使自身的市场话语及商品化特征凸显,在此背景下,读者除了具备传统文学接受层面的“读者”身份之外,也逐渐成为媒介、资本和产业集团的“打工仔”,成为网文产业发展链条中的重要一环。他们的阅读与消费行为具有多重特征与意义,其兼备“生产者”和“消费者”双重角色,在“玩”与“劳动”双重活动中,以主动的行动者身份在大众传媒资源中按自己的意愿消费文本,创造自己的文化。通过与作者、文本、网站平台的“玩”与“游戏”,读者参与到文本与内容的制作中,也参与到文化工业对自身的控制体系中,并为网站平台创造利润。在此过程中,他们显示出鲜明的读者本位意识。

在数字信息化时代,文学阅读网站为读者提供了“玩劳动”的活动场所。“其中‘游戏’被推至‘台前’,‘劳动’及剥削隐居‘幕后’。”“玩劳动”所体现的不只是“玩”与“劳动”在语义层面上的简单叠加,而是读者在阅读与接受过程中,伴随着隐秘的数字劳动的游戏化活动。当“玩”被作为一种“劳动”并产生商业价值时,其便会被资本选中,成为资本积累的重要方式与来源。网络文学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发创造内容与信息的行为具有“玩劳动”属性,其在客观上满足了读者群体的娱乐需要,但也很容易受到资方平台的诘难。

一、技术赋权与产消勾连:读者“玩劳动”行为的激发

网络文学乘着计算机技术与媒介革新的东风发展起来,在文本的生产、传播与接受方面都呈现出与传统文学不一样的发展样态。在对文学作品长久的研究中,学者往往关心“所意谓者”,却少有论及“所理解者”。自接受美学理论提出之后,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价值才逐渐被重视起来,由作者、读者等共同参与的文学活动的本质才开始被充分认识。如姚斯、伊瑟尔、罗兰•巴特等学者将目光投注到广大的读者群体,提出了期待视野、召唤结构、隐藏的读者、有知识的读者等相关概念,重新探究了作者、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挖掘了读者在阅读与接受活动中的能动性与主体性。除此之外,在通俗文学阅读与粉丝文化研究方面,施恩娜•皮尤、凯伦•赫勒克森等学者也纷纷关注到读者粉丝群体的创造力。进入到网络文学的批评现场,对赛博空间土生土长的接受现象与读者行为的分析呈现出喷涌之态。读者参与到文本创作、互动交流、社区建设和内容制作等活动中来,彰显了作者与读者关系模式的转变,即从以往单向的“创作—接受”模式发展为互动性、能动性较强的“创作—再创作”模式。

在网络技术赋权下,用户在网络空间进行信息消费的同时,也生产了大量的信息产品并将之传播出去。在信息产品的生产、消费和传播过程中,用户为媒介平台创造了大量的剩余价值,其所展开的活动是一种生产性劳动。文学阅读网站已成为大众社会化生产重要的场所,而读者作为一分子参与其中。在资本市场与消费时代,网络文学读者已从传统文学接受规制中走了出来,他们通过“作者与读者”“读者与受众”“受众与用户”等之间身份立场的自由转换与多重叠加,为自我欲望的表达、思想情感的彰显和个体经验的呈现等寻找到了新的渠道与方式,这是网络时代个体寻求自我发展、满足情感认同、争取话语权力的尝试与革新,同时也催生了数字媒体时代新的文化景观。

读者在网站内最基本的“玩劳动”活动是网络评论,如“本章说”“精评”及社区内部的互动交流;最有特色的是颇具数字化特征的投票、点击、“灌水”、订阅等;最有创造性的是线上音视频的再创作、线下多样的“情景”体验;最有亚文化色彩的是集聚性创作、舆论事件等。同时他们还在跨媒介语境下开展多样的产消活动,如虚拟角色养成、AI智能伴读、短视频推文、直播催更、同人展等。他们的行为活动构成了一种伴随网文而生的文化现象,从网络空间到现实世界都有一定影响力。在新的媒介环境下,文学的阅读范式与阅读场域得到拓展与创新。读者发展了看书、听书、演书的阅读范式,并在荐书、领书的阅读方式下组队共读。读者从“读”网页发展到“写”网页,参与到了网文创作与网页建设的活动中来,进而也参与到了网文产业发展和文化工业对自身的控制体系中来。

读者是网站平台重要的创造力来源,是网络文学“泛产业化”的生命线。他们创造了众多内容,既丰富了自身体验,又为平台吸引了更多的用户,降低了网站平台在宣传、营销和研发上的人力成本与其他费用。读者为资方平台积累资本和持续盈利贡献了大量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他们对网站平台增值和发展的贡献甚至丝毫不弱于正式职工。读者的投月票、打赏盟主、订阅、冲击榜单、点评等行为,帮助作者、作品和网站获取流量。对作者而言,流量的增加不单单意味着其将获得更高的曝光度、话题度和知名度,同时他们也能获得直接的经济收益,如打赏的金币或起点币,可在扣除平台收益后进入作者腰包。而作者在自身及作品知名度提升之余,能争取到更多的商业资源,作品的IP开发也会更加顺畅。对平台来说,流量不仅是数据集合,更是读者经济的催化剂、黏合剂,是平台营销和盈利的爆发点。另外,作者及其作品知名度的提升也将吸引更多的读者进入平台,由此带来持续性的利润。

当前,网络媒介已被嵌入到社会经济的基础结构中,网络经济成为数字信息化时代重要的经济形态。随着网络信息资本的不断积累及加速,网络用户的劳动也已成为与网络经济发展相适应的劳动范式。技术使读者的阅读与消费活动超越了物理边界,给予读者自由的表达权力,但也把劳动与工作引入到了读者的休闲时间中。网络技术的赋权是双向的,它既为网络文学读者在网站平台的阅读与消费活动提供便利,使其得以在网络空间有自由活动的权力;也为网络媒介、资方平台在资本积累过程中对读者的利用与操控行为提供隐蔽协助,使读者的产消活动始终处于资方平台的权力体系中,将劳资关系隐藏于平台中。在技术赋权下,读者得到的是一种技术能力,而不是权力。看似是技术与资本创造了价值,实际上却是读者及其之间的合作,以及协同行为所产生的作用创造了剩余价值。

网络技术使资方在网络空间中构建起一座座“全景敞视监狱”,资方掌控着网络空间中的各种符码。因而,即便资方暂时缺场,也能通过对读者及其阅读活动的“监控”,来获取不在场的掌控能力。在数字信息化时代和数字资本的发展体系中,技术也被资方雇用了,它作为一种资本,逐渐发展为资方的一种权力。网络技术在给读者赋权的同时,也使读者按照网站平台的意愿进行产消活动。资方通过“后台程序”建构起读者认知与活动能力之外的权力监控系统,资本的剥削力量被嵌入网络平台空间内。所谓“后台程序”,正如起点中文网、七猫等阅读平台的经营策略。而在兴趣至上与娱乐造梦的观念指引下,读者的阅读活动始终保持着纯粹的消遣与玩乐状态,由此资方的权力又从“在场”走向了“缺场”。

由技术革新推动的网络信息生产快速地改变了人们的媒介使用体验,用户自觉进入赛博空间,自愿参与着信息生产与消费,共建网络生态。这种自由在产生强大的“询唤”作用时,使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技术带来的政治经济属性。文森特•莫斯可从“劳动”这一概念出发,引领我们认识信息技术发展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他认为“信息技术的推进与转型往往首先是为了迎合数字资本渗透与盈利的需求”。如文学阅读网站对技术的应用、优化与革新,首先服务于资方平台经济利益和资本权力的需求与获取。而这一目的并非是资本强制附加其身的,而是在技术发展之初便早已被嵌入其结构之中的。

二、隐形“强制”与“同意”意识:“玩”与“劳动”的共识建构

卡斯特采用“信息资本主义”的概念来描绘当今时代,其预示着一种“新型经济”和一个“新型社会”的翩然到来。它得力于网络技术的存在,同时也依赖于免费的、充满弹性的休闲劳动。作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它把非物质的志愿劳动集合起来,转化为资本积累的生产活动。用户在媒介平台上主动地编辑文字、上传图片、剪辑视频等,为网站有偿或无偿地工作和劳动,生产新的可以被商品化的内容。在此背景下,消费者与生产者的边界变得模糊。尤里安•库克里奇在观察和了解了游戏模组爱好者身上的游戏、玩和劳工属性后,用“玩工”一词来形容这类人员的弹性劳动形式。除此之外,欧美学者们也纷纷聚焦这种新兴的劳动形式,研究中虽赋予其不同的名称,如“生产消费合一”“玩乐劳动”“社交活动”“非物质劳动2.0”等,但事实上都异名同谓,分析了受众在消费过程中的劳动属性。在肯定受众能动性、生产性的基础上,发掘受众的商品性,提出“受众商品论”,并认为受众生产的产品被资本家无偿占有。

在网络技术发展下,网站平台对读者的阅读活动进行“技术监控”,并通过虚拟社交环境与劳动空间的建造,在网络世界中建构了一个个基于兴趣、充满欢愉、可以自由生产和消费的场所,进而使线上阅读、交流、消费与再生产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嵌入读者的日常生活与娱乐活动中。阅读体验的获得、娱乐情感体验的追求、社区交流与社会关系的延续等都促使读者逐渐陷入到资方平台所营造的宏大的网文产业生产、传播与消费体系中,读者难以放弃阅读的需求,也对激发自身主动性、能动性的生产性劳动欲罢不能。正如网络游戏开发商“抓住了人们玩网络游戏的情感体验和成就满足等动机”一样,使用户长期沉迷于网络游戏而无法自拔,进而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在这个过程中,读者经历了被网络技术赋权和控制的历程,加之“泛在化的雇用形式”在数字信息化时代的普及,读者并没有察觉到自身正在遭受剥削与利用。读者在一定程度上被网络技术“驯化”了。

读者“玩”与“游戏”的表象背后,其被遮蔽的是“杂糅于‘劳动’下方的多股经济力量与诸种权力博弈之间的动态关系”,读者休闲、玩乐式的互动与生产行为遮蔽了其背后的强制性生产关系;读者的阅读兴趣、社交需求、消费欲望等都会在文学阅读网站的商业模式引导与助推下成为颇具交易价值的资本。读者在文本消费与网站运营中成为“产消者”和“玩工”,通过互动、交流、订阅、打赏、创作等行为成为网文产业化过程中的参与者。读者的阅读活动,正是在这种“强制”与“同意”、“消遣”与“生产”的游戏机制与潜在共识中展开的。

当读者通过注册、登录进入文学网站,在完善账号昵称、个性签名、性别、年龄、喜好类别等个人信息时,便已同意给平台及第三方服务商获取自身如数字身体、地理位置、阅读喜好等信息的权力,读者也已成为网站平台资本积累与产业运转发展中所需的“玩工”。在以数据为核心驱动的发展模式中,读者也成了数据生产者。而读者在阅读活动中产生的一系列生产性劳动,总在无意间被牵扯与沾染上资方平台商业运营的霸权性关系及其剩余价值利用的“同意”意识。迈克尔•布若威认为,劳动者的“甘愿”与资方的“强迫”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生产过程中工人的再生产活动并不仅仅是资本有意掌控与利用的主要部分,其自身的主动参与和对剥削的“默许”,同样是资本控制工人及其行为的重要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游戏”“玩乐”成为资本制造工人“同意”的化身,它们作为一种需要,不仅再生产了“自发的奴役”(同意),而且也有助于“剩余价值的扩张”。

“玩劳动”是休闲劳动化的体现,是数字时代资本逻辑向休闲扩张的具象表达。休闲活动是轻松、享受、兴之所至、由自我支配的活动,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目标的活动,是“时间的非生产性消费”。读者在文学阅读网站上开展的阅读活动的核心是娱乐的、消遣的。它是读者在个人自由支配的业余时间内展开的活动,摆脱了“必须”与“必需”,是与人的自由发展、自我提升、愉快的体验追求相关的。但在资本影响下,并无真正的娱乐与休闲。读者的阅读活动在满足个人欲求与精神所需的同时,在资本的介入下逐渐异化为剩余劳动。资本增值的方式是获取价值,而非使用价值,而价值的获取根本上在于占有剩余劳动时间。在阅读与接受活动中,资本将读者的自由支配时间转变为剩余劳动时间,以此不断扩大生产与流通范围。

平台的生产、剥削模式依托于成熟的信息集成、处理技术,以及产业资本与传媒资本的高度融合,由此为娱乐休闲活动的劳动化创造了条件。读者在文学阅读网站参与的多样的、有助于资本积累和创造剩余价值的活动,如在线评论、同人创造、原创漫画、音视频创作、社区讨论、推文制作等,彰显了劳动化和商品化色彩,在此“玩”和“劳动”的界限逐渐模糊。“一种自发的、同意的元素与强制相结合塑造了生产行为。”“游戏”作为“玩劳动”的表征,其暗含的“强制”与“同意”共存逻辑,正是驱动数字剩余价值创造和占有机制的双重动力,适时牵制着资本与“劳动”的阶级矛盾。

对读者“玩劳动”的理解,既要关注其价值创造,又要关注该劳动是否被纳入生产关系之中。总体来看,这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在娱乐过程中产生生产行为创造信息,第二种形式则是将娱乐行为本身作为内容加入文化产品的制作。”读者的“玩劳动”活动一方面使得自己可以在娱乐、互动中创造出原文本之外的附加产品,另一方面也使得读者的休闲、游戏活动本身成为产品。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实现双重商品化,即读者自身逐渐成为商品,同时读者创作的产品也在平台上具备一定的商品性。在平台资本主义时代,两种产品都被纳入生产环境,进入交易、流通过程,由此产生了资方平台对读者进行价值剥削与资本利用的两种方式。

读者的阅读伴随着信息的生产与传输,这也属于生产性劳动。读者通过注册登录、兴趣选择等过程向网站上传个人信息,有时还会通过问卷调查向网站传达阅读体验和优化建议。另外,在大数据信息采集技术助力下,网站平台也可以通过读者的网上踪迹掌握其信息。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在网络空间留下的所有信息化为“数据”,成为重要的生产要素。网站平台将收集到的数据信息加工处理后出售给广告商,广告商以此展开广告的精准投放。这在免费阅读平台如七猫、番茄等中最为常见。若读者点击广告,则实现了双重消费。一方面,读者在流通环节付出了劳动,在信息等的生产、传输以及广告宣传中助力了剩余价值的积累与实现;另一方面,读者也成为了广告商的免费劳工。而最终,无论是读者在内容创作、互动交流、网页建设等过程中生产的所有价值,还是读者作为消费者所让渡的价值,都会被网站平台、广告商甚至作者瓜分。

在收费阅读网站,读者花钱订阅文本,但在阅读文本过程中,读者也在进行着各式各样的内容创造。资方平台对读者所创造的附加文本、内容或生产行为本身进行价值榨取。在这个过程中,网站虽会反馈给读者一些金币、月票或积分等,但这些内容又仅限于在网站内部使用,被用在读者对文本的再次消费中,形成闭环消费。网站挣币网站花,其本质仍是吸引读者,使其投入更多时间成本和精力在文本阅读中,提高读者沉没成本,增加读者消费黏性。网站平台以消遣和游戏之名驱动读者的能动性与自发性,同时也以消遣和游戏之名混淆了资本积累的真实性。

三、读者“玩劳动”的经济报酬、非经济报酬与持续劳动逻辑

可以肯定地说,网络文学读者已经成为网站平台重要的劳动者,他们的内容生产是网站经济发展的一大动力。而读者的“玩劳动”并非是没有任何报酬的,除平台少有的“交易”或“馈赠”之外,其“报酬”的获取还来自于作者、读者乃至活动本身等。报酬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工资为代表的经济报酬,另一种则是以社会资本等为代表的非经济报酬。

随着人类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精神需求的提升,其生产与消费目的发生转变,由此催生出众多新的报酬形式。虽然网站平台利用与剥削了读者的劳动,但也为其提供了社会资本、社交、娱乐和情感满足等非经济报酬,如与生俱来的社交需求的满足,参与感、归属感、幸福感的获取,求知欲望与阅读喜好的满足,娱乐天性的释放,情感体验的获得等。社交媒体平台以极低的成本给人创造了自由分享和随性创作的机会。读者像游牧民一样,以集散的形式自发地、情绪性地投入到一个个流行的文本或故事的消费与再生产之中。读者在“玩劳动”中付出了生产所需的相应成本,换取到所需之物,其实质是一种资本的置换,是读者将自身经济资本与所能获取的社会资本等进行置换,推进了社会权力结构的重组。在帮助资方资本增值的同时,读者自身的求知欲望、知识水平、阅读体验得到提升,虚拟社会关系、交流环境和颇具归属感的网络迷群得以建立。当读者的参与数量与阅读质量提升到一定水平后,定会在社会上留下一道亮丽的文化景观。

读者在网站平台上花费的时间,可以看作是其社会、文化和符号资本生成的过程,也是读者产消活动商品化向经济资本转化的过程。同样地,读者也可利用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换取经济报酬。读者通过阅读获取的知识、社会关系、兼职工作等社会资本为其获取经济资本奠定了基础。如“为爱发电”的读者在做起点运营官或本章说助理时,其产品运营、做书友圈活动等经历会锻炼自身策划能力。若活动经营得好,自身也可获得起点币等奖励。一些读者根据作品人物等创作周边,在经过作者与网站授权同意后在读者群里进行传播,创作者可以获取一定的情感反馈和经济支持;还有一些读者会出卖时间资本,在观看广告的过程中获取兑换现金的金币,间接获取了经济报酬。

网络文学在早期发展阶段被证明是不可行的“免费”阅读模式,却在流量变现、市场选择和资本加持下重新发展起来,并对起点中文网等网站成熟的付费阅读模式造成了强烈冲击。番茄、七猫作为免费阅读网站,近几年发展势头强劲,其资本的快速积累和读者数量的迅猛增长,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游戏化的激励体系。网站在宣传时便以“看书领钱”“福利红包”“边看边赚钱”的奖励机制吸引读者,盈利模式主要体现为在站内投放广告以获取收益,同时辅之以会员模式。获客和引流则更多是通过现金提取、金币收集和各种渠道投放来实现。读者通过签到打卡、完成阅读任务、观看广告、分享小说、邀请好友等,可以获得番茄/金币奖励或现金,番茄/金币积累到一定数量也可以兑换为现金。现金可以直观有效地激发读者参与到阅读活动中,而金币则能更长久地留住和吸引读者,增强读者黏性。网站通过阅读器底部展示的广告或每小节结束出现的广告页面来实现广告投放,而读者观看视频广告则可以获得金币或番茄值等,七猫平台上每观看一个视频可享受15分钟内阅读器免广告的机会,成功邀请到好友也可直接获得现金奖励。“好友邀请+现金提现+金币奖励”成为平台的主要拉新手段。这套激励体系使读者的阅读模式与需求链环从传统的“进入网站平台—阅读作品—满足阅读需求”转变为“进入网站平台—参与互动—赚取酬劳”。这在一定程度上将读者消遣、游戏的阅读活动变成了一种出卖时间以赚钱的工作。

除了激励体系之外,免费阅读平台推行的“广告营收+付费增值”的变现模式,也呈现出与传统文学网站“付费阅读+版权增值”不同的盈利模式。这一模式一方面以免费小说吸引读者,通过在小说的阅读章节中插入广告实现变现;另一方面满足了部分读者想要免除广告的阅读需求,开通了付费服务,即像付费平台的运行模式一样,读者可以通过付费购买会员的形式免除广告。在免费阅读模式中,无论是读者直接付费给网站平台,还是读者在自身商品化过程中为平台赚取广告商的经济利润,整体而言,读者的付费及对接对象从作者转移到了平台。传统的VIP收费模式下读者订阅、打赏给作者的付费行为,转变为读者“付费”给平台,在此过程中,读者与作者、作品间的联结性被打断,读者主要对接平台;而作者稿酬收入也来源于平台和广告主,与读者断联。这将导致读者、作者间关系的断裂,两者都更加依赖于平台,也被迫让渡出了更多权力。

读者在免费阅读网站花费时间获取金币并兑换为现金的行为,有些类似于丽萨•纳卡穆拉所说的“用金币兑换现实货币”职业游戏玩家的劳动,但所不同的是职业玩家将游戏当作谋生的手段,游戏玩家从休闲走向营利,在此过程中游戏性丧失、劳动的雇佣性占据核心地位,职业玩家逐渐成为了虚拟经济环境中的雇佣工人。但文学网站特别是免费阅读网站中的读者,他们在是否花费时间看广告以获取金币、是否完成规定阅读时间而获取金币的活动安排中始终具有一定选择权,随时都可退出,其本质仍旧是一种娱乐行为,只是其内在隐藏着劳资关系。当读者选择花费时间观看广告获取金币时,其会逐渐展现出传统剥削形式在数字领域的延伸趋势。

而读者又为何愿意“永不停歇”地持续为资方平台的资本积累和增值过程注入动能呢?当前,新自由主义的工作伦理在与数字技术的勾连中形塑着数字劳动者新的生产活动样式。在此背景下,人们逐渐习惯并认同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工作时长延长、工作场景不定、劳动游戏化及游戏式劳动的工作方式。当资方通过游戏化形式鼓励劳动者多劳动时,劳动者便沉溺在这类鼓励机制中,如“赶工游戏”“老板游戏”等便是如此,读者在文学网站的产消活动也呈现出相似特征。平台为鼓励读者多评论、多投票,往往通过在读者内部掀起积分制、等级排名等来刺激读者消费和工作,激励读者付出时间、热情和金钱去挑战更多的任务,帮助作者及其作品冲榜、获得流量,在此过程中,读者也逐渐获得一定的成就感和责任感,而这也继续驱使着读者自愿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劳作。

随着互联网与数字媒介的发展,人们越发沉浸和被困在社交媒体建构起的网络世界中。社交媒体在拓宽人们之间沟通、交流与联系的情感纽带的同时,也为人们在网络世界中建构了新的活动空间,在此空间中人们可以进行娱乐与社交活动,实现社会关系与劳资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正如读者在文学网站中通过阅读获得娱乐体验,并通过评论、创作、交流等在网络空间留下社交痕迹,甚至建构文娱社区。在此过程中,读者自愿参与到数字劳工大军中,在“追梦”“自嗨”的有爱活动中甚至不曾有过被剥削的感觉,这既在于这种“劳动”被掩盖在阅读的消遣与玩乐之下,而这种阅读活动本身首先带给读者的就是轻松自由、释放宣泄、简单快乐的多样情感体验;同时又在于读者逐渐被网络化与网络社会化,他们在养成阅读网文的习惯后,会对网站平台产生依赖,其精神给养需要平台来支持。因此,社交劳动的玩乐化、休闲化既吸引了读者自愿地投入这场活动,又在不经意间继续生产着更多的剩余价值。而这也正回答了读者为何会乐此不疲、源源不断地在阅读过程中进行着生产与创造活动的问题。网站平台以消遣、玩乐等名义为“劳动”表征,通过激励、诱惑、粉饰等手段,耦合并强化着资本的商业逻辑。

与其简单说冠之以游戏(play)之名的“玩劳动”是信息资本主义时代一种新的劳动形式,毋宁说“游戏”才是真正驱动“玩劳动”与旧有剥削机制“共谋”的动力引擎。一方面,网站平台通过功能设置、激机机制等为读者营造了玩乐、休闲、自愿性的、没有剥削和强制的自由平等空间;但另一方面,网站平台在游戏化的多样设置和读者的使用体验中促进了资方权力的增强与资本积累的实现。而读者的权力也来自网站平台的功能设置与权力发放,一旦读者的能动性、生产性行为所产生的“议价权力”威胁到资方平台剩余价值的掠夺空间时,原有的游戏规则将立即失效,新的游戏模式、功能设置将会产生。资本积累的强制性、霸权性退隐至读者表面玩乐、实则劳动的消遣活动之下。在此作用下,读者在自我取悦、“为爱发电”和互联共享中获得意识形态表面上的自由与消遣。

四、从受制到反制:读者对资方平台商业逻辑的依附与解构

在数字化、网络化的当下社会,数据成为了一种新型的生产要素。网络文学读者的阅读与接受自带“数据系统”,如各大榜单、订阅量、积分数、收藏数、打榜票、灌水票等,这些数值既体现了读者在网站内的消费活动,同时也展现了读者的生产行为,不仅反映了读者对作品的喜好和兴趣,还可反向作用和刺激作者创作与网站发展。数据成了衡量一部作品商业价值的核心标准。网站平台也可以对数据进行整合与分析,一方面为以后的作品选取、网站页面设置等提供参考,另一方面将其转化为“信息商品”来牟取利益。而在此背景下,读者的生产性劳动也呈现出两面性:一方面它们是在读者娱乐消遣目的下发生的,基于“参与式文化”自然产生的“参与式劳动”;另一方面它们也是在平台功能设置与引导下产生的,为平台和作品带来“流量数据”和“信息商品”的“数据劳动”。在此过程中,读者兼具“自由产消者”和“数据劳工”的双重特性。

在资本的介入和隐性控制下,读者以自发性、有爱原则来进行抵抗与消解,以爱欲劳动对抗资本的异化逻辑。读者基于兴趣喜好与自发原则的“有爱”生产行为,帮助读者在网络空间建立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既建立在读者和喜爱的作者之间,也建立在虚拟社区中有着相似旨趣、热衷交流互动的读者之间。情感的陪伴与寄托、交流与慰藉,使读者在网络空间实现了个人情感网络体系的搭建,获得了“可感触的关系”(tactile relationship)和“弥散同盟”(diffuse union)。但这种亲密关系的获得和维系也逐渐被推上了“商业化”道路,助力了情感经济的发展,而读者无疑也构成了网文圈极具增长潜力的“粉丝经济”的中坚力量。

但与流量明显的粉丝受众不同,除个别作家、个别作品出现过“饭圈”乱象外,文学网站的读者用户更多是以对小说的阅读兴趣为出发点参与到产消活动中的。读者的生产性行为与粉丝“长时间、自发地、群体地、免费地、稳定地进行数据劳动”并不完全相同。一方面,部分读者并不关注网站平台的数据、榜单及其运作机制,其参与行为更多是基于自我兴趣所做的情感劳动;但另一方面,平台的排行榜单、积分兑换、书评互动等功能设置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部分读者的关注,甚至会引导读者利用游戏规则影响作品榜单排名。“被动式数据劳动”和“主动式数据劳动”掺杂在一起,读者行为和身份变得多样繁杂。近几年起点中文网频繁掀起的作者、作品间的“月票”“打榜”之争,就呈现出娱乐圈“饭圈化”进入网文圈的迹象。如“猪肘之争”(指起点中文网作者“宅猪”与“会说话的肘子”之间的竞争)以一种实时公开的方式对当红网文作家的连载作品进行对比,既挑明了作者同行间的竞争关系,也极大地激化了读者间的矛盾。读者为“打榜”而投出的月票(月票是读者在起点平台消费一定额度之后才能得到的,是用现金购买起点币订阅和打赏作品换来的)、亿盟等,以及这一过程中投入的情感劳动,早已超出了正常的文化娱乐活动范畴,演变为一种过度的经济投入行为。资方平台对读者(包括作者)“数字劳动”的剥削和利用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进,一方面依赖于读者在时间、金钱、情感方面的投入,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平台各种榜单、功能设置的引导与激发,使读者进入某种非此即彼、相互厮杀的境遇中,平台在讨论与争议中获得流量和利润。

资方平台和读者之间存在着更为复杂的劳资关系,资本平台以相对隐秘的方式利用着读者的“数据劳动”,同时读者的生产性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在消解着资方的钳制。一部小说的“阅读指数”包括读者阅读、评论、互动、订阅、打赏、投票等多种行为的综合信息,它能全面反映作品的受欢迎程度。读者对这一结果起着关键作用,如积分榜单是读者反馈机制的一种具体体现,也是网站运营和社群文化建构的基础。各大阅读网站采用不同的积分计算规则或算法来激发读者在文本接受过程中的主体能动性。晋江文学城的积分计算方式就涉及到了读者的点击数、书评字数、精评数等,这一算法将读者对作品的浏览、评价行为进行量化和赋值,以此凸显读者的权力与作用。订阅、收藏、评论、推荐等行为是读者主导和推进的,并深切影响到网站中作者、作品的活跃度、名次和收益。“踩”“差评”等行为也会给作品、作者甚至网站的发展带来相应的负面影响。“本章说”等读者言论给作品带来的影响也是利弊兼有的。由《夜的命名术》同人创作活动、“本章说”评论等引起的“爷的禁言术”梗便是一例。这种“玩劳动”虽看似受制于资本,但从“本章说”等形式中言论方向不受控制的演变来看,网民个性化的使用和演绎,也为突破数据权力提供了可能。读者的接受行为及其产生的影响,也将倒逼作者、平台和广告商等在网络文学生产过程中作出一定调整。如在2020年,读者对“赘婿文”的点击与打赏金额较高,网文市场在此后便蜂拥出现一大批赘婿类型文,各大网站竞相推送,出台相关政策激励网络作者写作此类型文。由此可见,读者产消行为影响并带动着网文生产、类型文发展和网站管理。

读者并不只是被动的承受者,他们具有能动性和自为意识,对资方的钳制与利用始终进行着积极的抗争。读者的“玩劳动”是一种主体性劳动,这体现在读者的生产活动中。首先,读者参与生产活动的劳动资料掌握在读者自己手中。在传统工业生产中,劳动资料属于资方所有,资方为劳动者提供用于生产产品的必需的生产资料。但在网络社会,读者可自由地拥有用于进入信息生产场并从事信息生产劳动的电子设备。读者利用自身便利条件获取劳动资料来展开生产,为其主体性劳动奠定了一定基础。其次,读者也自觉主动地拥有劳动对象。现实社会的劳动对象大多是物质实体,其所有权掌握在资方手中。但在网络空间中,劳动对象是由各种各样非实体的信息或内容组成。读者在阅读与接受文本过程中生产的文字内容和数据信息,可以被看作是读者将自己之前所拥有的或临时接受来的信息进行加工、组合、转化后生产出来的用于交流和自我娱乐的信息产品。文本或信息等劳动对象往往也是读者自主选择、拥有或具有一定掌控权的,这为读者的主体性劳动奠定了基础。再次,读者的“玩劳动”并没有强烈的目的性,且其目的性并不受资方控制。在工业生产领域,资方对工人的劳动活动有具体要求和规定,工人需要生产出符合资方要求的产品才能获得相应的经济报酬。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生产出来的信息产品与相关内容,是读者全凭心性喜好自发作出的,是读者在自由消遣的时间内生产出的内容,在此过程中读者获取的是情感体验与娱乐快感。读者并不过多地受媒介平台等外在性因素的指定(虽偶有陷入平台功能设置的隐形陷阱中),多是根据个人喜好、需求,结合主客观条件等来设定或达到预期的生产目的的,这也为读者的主体性劳动筑牢了根基。

另外,读者“玩劳动”的时间也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休闲时间和劳动时间的界限渐渐模糊,但相对于传统工业生产中严格的劳动时间而言,读者在网络空间中的时间是完全由个人自由支配的,读者可根据自身的时间和需求进行安排,较为自主地进行阅读与生产。最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进行的生产活动,其所独有的创造性是读者在网络文学产业开发方面的主体性的重要体现。在网络文学产业发展过程中,阅读网站、广告商等资方的运营、管理都是围绕读者展开的,读者意味着市场,他们期望从读者身上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而读者的创造力在此起着重要作用。正是因为读者拥有着巨大的创造力,以及其创造力拥有的巨大价值,资方平台等才会围绕读者打造和设置众多可供其消费、创造性生产的功能与页面,进而获取更多的价值。故而,在这一方面,读者“玩劳动”的创造力及其价值牵动影响着网文产业的整体发展,左右着网文信息生产场中的各方活动,展现出自身的主体性特征。综上所述,读者利用自身拥有的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基于自发性目的或无目的性,在自由支配的时间内,创造和开展着在网文及其产业发展中具有价值与影响的主体性劳动。

结语

读者的“玩劳动”与数字时代的其他劳动类似,“它难以被归属进传统的工作或休闲的范畴”。首先,读者的生产性活动很难被归入雇佣劳动。他们不直接被支付报酬,同时读者对自己在网站上留存的数据和文字内容并不完全具有所有权。其次,读者的此类行为也很难被归入志愿工作。除个别读者作为某部作品的运营官、做一部分志愿工作外,大多数读者的行为还是以兴趣为导向、以消遣为驱动的,没有强烈的“志愿”意志和“服务”之心。当然,读者的产消行为也很难被归入传统休闲。传统休闲是非生产性的、逃避劳动的。网络文学读者的阅读与接受行为则切实地改变了传统休闲的经济结构,剥削和利用隐藏在其中。

网络文学场域的奠定与重塑,正是作为资本的互联网和反资本的互联网不断拉锯的缩影与结果。为了网络文学的长久发展,资方平台、作家和读者需共同努力,不断反思数字信息化时代读者生产性劳动的运行逻辑,辨析玩与劳动、消遣与工作的复杂性,明晰读者产消活动的玩乐形式和数字资本剥削实质间的矛盾,探索新的、非异化的劳动关系和劳动模式,重视读者生产性劳动的价值,使之成为一种文化实践,作用于网络文学的健康、良性发展。

本文系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构研究”(项目批准号:18ZDA28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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