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是老出版人李昕的回忆录,我用一天一夜时间一口气就读完了。近年来,关于出版人的回忆录、口述史已有不少佳作,但李昕作为曾经在人民文学、国内三联、中国香港三联、商务印书馆工作的老编辑和负责人而言,所接触到的作者、所出版的书籍,却不是一般出版社的同志可以望其项背的。故他在这本书中对四十年出版人生的娓娓述说,那众多精品佳作出版前后的故事,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因此这本书既可以看作是一位老编辑的个人史,也可以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出版史。李昕所留下的宝贵史料,今天的读者和从业者不仅可以与他一起回望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感受他对出版工作的那份款款深情,还可以从中总结出许多出版的规律,以及出版实践的经验。
出版人李昕
将编辑作为一生志业
“我这辈子,只从事了一种职业,就是出版。这个职业符合我的人生理想,也能给我带来乐趣,因而它成了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四十年来乐此不疲。”
书封上的这段话,是李昕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他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体现。李昕在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时,本来有多种选择:留校当老师,到中央部委做干部,但他因为受在清华校园当外文系主任的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选择了去心仪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后来,如果他愿意,也还有很多机会离开收入并不高的、“为他人作嫁衣”的出版社,但他一如既往选择在出版社做编辑,做编辑部主任,做社长助理,后又去香港三联做了总编辑,从香港三联回到国内三联,退休后又选择商务印书馆继续发挥余热,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在出版社工作,生活上是有一定的保障,但是在市场经济发展的大潮中,与那些大红大紫的达官贵人比,出版行业相对显得有些寂寞,有些清贫。李昕矢志不渝,一生选择编辑作为自己的志业,笃志不怠,无怨无悔,其原因,李昕在“人生选择”一章中回答了这个问题。李昕的回答很朴实,也很实在。他认为由于时代的原因,自己的“才学识”中只有“识”不输于人。做其他工作,未必是自己的强项。由于父亲曾经在出版社兼过职,父亲过去的老朋友不少还在出版社工作,他觉得选择到出版社当编辑是不错的职业。去到出版社后,李昕又被人事处抽调做行政工作,并且负责同志要留他在那儿一直做下去,可他强烈要求到一线当编辑。在编辑的岗位上,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回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段往事时,他坦承心声,“经过了一个时期的熏陶,编辑对我已经不仅是作为一个职业,而且是一项人生事业了。它开始寄托了我的人生理想,这不但不可以放弃,而且也不可以怠慢。”为什么如此热爱这项事业呢?他觉得自己所编辑的图书,“对于繁荣文化,传播知识、促进社会思想启蒙发挥了一点作用。”
李昕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出版。做其他事,获取更多的收入,非不能也,而是他不愿为之。不愿为之,是因为他在出版工作中获得了成功的喜悦与收获的快乐。自己经手或者策划的图书虽然也是一种商品,但其中承载着信息、知识与文化。这些产品可以创造一定的财富,满足我们生存的需要,但同时这些产品还可以滋养人类的灵魂,包括编辑自己。选择出版这个行业虽然不可能大富大贵,但对于短暂的一生而言,我创造,我快乐,自己的人生价值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李昕在书中曾夫子自道,“作为一个读书人,我一生和自己喜爱的图书结伴,从中不仅汲取了太多的营养,而且获得了太多的乐趣”。所以,他认为自己一生,“是一个幸福的人”。
李昕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不仅是他一个人,也是无数战斗在这个行业中的出版人的共同追求,包括我这位同道。可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学识是编辑发现人才的基础
我们常说,一流的作者才有一流的作品,换句话说,一流的编辑才能组来一流的书稿。因为对于书稿的判断,需要编辑与众不同的鉴赏能力。而编辑鉴赏能力的养成,取决于教育背景,也取决于编辑后天的自学能力与良好的学习习惯。李昕1982年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从事文学评论,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和理论批评功底。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理论编辑室做普通编辑时,慧眼识珠,为青年学者杨义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便体现了他的学识和鉴赏力。
那时杨义30岁出头,硕士刚刚毕业。他送给人文社理论组的小说史共三卷150万字。按照人文社的出版传统,如果不是知名专家,在人文社出版理论著作是比较困难的。一位老编辑审过稿后,认为稿件有新意,可是人调走了,这就轮到李昕接手。李昕在此前编辑过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曾集中阅读了一批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因此,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情况有了一个坐标系统。他通读了杨义的书稿后,惊喜地发现其研究角度和方法十分新鲜,“整体上扎实厚重,又新意迭出”,对此“极口称赞”。复审看后也觉得所言不虚。但对于这样一位青年学者皇皇巨著的出版,如果没有资助或者作为高校文科教材,人文社很难将他的著作排上号。于是,在社领导的建议下,李昕尝试申请将此书列入高校文科教材。他骑着自行车跑国家教委,填写各种表格,四处请专家签名,经过一番努力,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终于列进了高校文科教材。此举成就了尚寂寂无闻的杨义,奠定了他在业内的学术地位。后来,他与杨义成了好友,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合作。试想,如果李昕没有对现代文学史已有著作出版情况的研究,他怎么能看出年轻学者杨义的文学史著作的独特价值?
后来,当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产生争议时,李昕再一次撰写文章表达自己的观点,因此得到作者的认可。邓贤的纪实文学《大国之魂》,社里犹豫是否出版时,他的肯定坚定了社里的信心。他担任北京三联的总编辑后,当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销售不够理想时,他连夜动笔写出《你一定要读王鼎钧》一文。此文高度评价王鼎钧作品的史学和文学价值,彰显了他与众不同的鉴别力,让大陆读者认识了王鼎钧,也带来了图书的畅销。
李昕渊博的学识与他的家学传承有关系,当然也与他本人坚持学习和创作分不开。他坚持阅读当下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掌握前沿的理论知识,积极开展文学批评,保持敏锐和鲜活的嗅觉。他去到香港三联后,为了适应工作,用很短的时间掌握了粤语和英语。退休后返聘到商务印书馆,又策划了一大批优秀的图书,与此同时,他笔耕不辍,先后创作了十几本散文随笔以及回忆录。年过古稀仍宝刀不老,拥抱数字技术,投身新媒体,尝试新的传播方式。他在此书后记中说,虽然我不是“归来依旧是少年”,但我“依旧在路上”。
七十正当年,不是少年,却是少年。
编辑是需要一定政治智慧的
这句话是李昕在四十年的编辑生涯中总结出来的,对此我深以为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做出版工作,无论是具体编辑还是出版社的负责人,都必须具有这种“智慧”。刘再复上世纪90年代赴美讲学后,他的著作在内地再也没有出版过,虽然没有任何部门发过文不能出版他的著作,但出版社大多不愿触碰这道“红线”。李昕早年与刘再复出版上曾有过合作,交往密切,惺惺相惜。但为了保险起见,李昕先从刘再复研究《红楼梦》的作品入手,结果在中国出版集团领导的支持下,此作顺利出版,没有出现任何波折。由于李昕的“破冰之旅”,与内地出版暌违17年的刘再复得以“出土”。随后刘再复不仅写了一系列新作在三联出版,他过去的作品也相继在各家社得到再版,累计达60余种。钱理群本来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知名教授,因为他主编的一本讨论中学教育的论文集被一些报刊点名批评,结果不仅他不能登上北大讲台,还不能出版著作了。钱理群的一本书稿在遭到四家出版社的拒绝后转到了李昕手上,李昕看了书稿后觉得除了其中几篇稍有锋芒建议删掉外,其余照旧出版应当没有问题。一花引来百花开,从此“解放”了钱理群,三联相继出版了“钱理群作品精编”九册,在学界和读者中收获了赞誉。除此之外,在李昕的手上,还出版了被其他社放弃的齐邦媛的《巨流河》、曾彦修的《平生六记》等所谓的“敏感”图书。这些书出版后均获得了读者和媒体的好评。
李昕的出版实践与探索告诉我们,做一位好编辑要“有胆识”、有“担当”。如果遇到“富有思想理论价值”的创新之作,要能够在不违背政治原则的前提下,凭着自己的判断,促成出版,这样才能看出一位编辑的人文精神与价值追求。像上述作者的书稿,在他任职北京三联期间还出版过不少,这都曾是别的出版社不敢出版而放弃的书稿。看见好书就产生出版的冲动,这是编辑的一种本能;看见好书却无情地放弃,在某种程度上,是编辑的失职。
富有政治智慧并不是一味地去闯红灯,而是要掌握一定的尺度,规避暗礁和漩涡。如他们编辑李敖的系列著作时,对书稿中一些政治敏感的问题,通过编选来进行取舍。对于那些太敏感的文章就不选,文章中敏感的字句,必要时删掉几个字。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中《关山夺路》的修改,更是显示出出版社的严谨与机智。当然,对于必须要送审的图书,他们主动与上级有关部门联系,反复沟通,希望得到上级部门的理解。如马国川的《我与八十年代》一稿送审后,他多次找有关机构,因为此书不属于专报范围,没有对口机构愿意审查,最后只好由他本人“承担责任”,签字发稿。该书出版后,反响很好。他的体会是,“作为编辑是需要有一定政治智慧的。编辑如果没有担当,很多好书就会擦肩而过,但如果他要担当责任,没有足够的政治经验也做不到的”。
当然,北京三联能够做到这一步,与他们所处的区位和“承担政治风险”的能力有关系,也与中国出版集团领导的思想解放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与编辑的文化理想和人文关怀有关。如果一位编辑或者出版社负责人求稳怕事,只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一点也不敢承担风险,那就无法炼成一位真正的出版家。其实,编辑的政治智慧,李昕借用王鼎钧的一句话,颇能道出其中三昧:“改变那可以改变的,适应那不能改变的”。
与作者长期保持友谊
李昕自认为,他的“作者缘很好,多数作者和我相识后都能长期保持友谊”。其实,这种人缘,源自他养成的良好的编辑作风。如他认真审读作者的稿件,准确判断作品的优劣,能帮助作者完善并提高稿件的质量,让作者的价值在图书的出版中得到升值。二是他及时回复作者的信件,待人谦逊诚恳,注意掌握分寸。三是他在稿酬的支付上,在维护出版社利益的前提下,注意维护作者的权益。
他在回忆录中,写了与不同作者打交道的往事。如他作为三联总编辑,对于老作者,“恭敬如仪,过年时抽时间联络看望”,对于新作者,保持朋友关系,不仅成为挚友,还成为诤友。如他写到与小说家张蔓菱的交往,二人从斗气转变为无话不谈。作者的创作设想、创作进展,及时与李昕沟通,李昕的写作设想,也与作者交流。两人在交流中,碰撞出很多双效俱佳的选题。在与《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书的作者陆键东的交往中,更见出一位编辑的情怀。《陈寅恪的最后20年》在三联出版后因为民事纠纷多年没有再版,李昕咨询律师后做了技术处理,很快得以再版。他介入李泽厚与台湾三民书局出版家刘振强的版权纠纷,在其间斡旋、调解,费尽心力,虽其间有三联书店的利益,但也见出李昕的仗义与耿直。尽管李泽厚也曾经与三联打过官司,但李昕一如既往地尊重这位老学者,不计恩怨,后来不仅在三联出版了李泽厚的新著,还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肯定李泽厚作品价值的文章。
当然,朋友多与少不仅体现了一个人的处世之道,而且也反映了一位编辑人脉资源的多与寡。编辑与作者,是前进道路上互相成就的一对伴侣,李昕以本人具有朋友缘自豪,其实这是他四十年出版人生中不断走向成功的秘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