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份的交替像忽然收束又打开的手势,这充满文学隐喻之力的一刻让时间本身显出形状。2023年已经过去,但这一年短篇小说讲述的新故事,于微处洞见的人心山河,依然发光。
时间须臾不停地带来新的经验、新的情感、新的观念,召唤着写作者以新的人物、新的故事、新的叙事,将生命中新鲜而永恒的体验与想象用文学的方式定格并延续。作为许多写作者偏爱的文体,短篇小说的每一次书写都在兑现作者关于情感和叙事的微妙探索,在2023年的文学风景中,短篇小说一次次点亮新时代文学叙事之心。这些由明亮与幽微、低语或呐喊、微茫和盛大编织而成的短篇小说仿佛星辰,自在转动,也照拂人间万物。
从细小日常到辽阔之地
浩荡的正在行进的现实本身就是小说舞台。小说家们以叙事造景,写那些现实落在人心上的回声,并力图听见声音的细部与恢宏。
冯骥才《俗世奇人》自1994年发表后如一棵奇树不断开枝散叶,2018年《俗世奇人(足本)》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五年之后,《俗世奇人新篇》将天津卫市井百姓的传奇与日常再一次细笔敷衍开来。但不仅“奇”与“常”,一位作家在30年间不断走笔至此,让一方水土持续翻涌出新的故事与新的生命情感,正在于那“极酷烈的地域气质”“不可抗拒的乡土精神”以及“特异的审美”对作家的强劲召唤。当写作者听从这出自生命需要的声音,真诚落笔,大地上便有无数值得被凝视与书写的人物故事,他们会从历史深处、从我们身边走来,成为被文学照亮的那一个。
了一容《圈马谷》充满生命元气。勇敢少年哈儿相信心中那盏指路灯火,他一路往前,去找活儿干。圈马谷中他走过一家又一家,明亮协调的劳动场面、人与马的热闹角逐、天地自然里生活与劳作的纯真气息迎面而来。当哈儿以少年勇武降服让一个个驯马师败下阵来的枣骝马,光明又盛大的生活就在哈儿面前展开了。小说将哈儿驯马这场“人生的转折”写得细腻明丽、别开生面,在人与马这具体关系的投射上,小说也写出了人与自然万物的相亲相依。
马小淘《春天果然短暂》以三朵牡丹映照姑姑走过半生终于抵达的生命状态,她跳出世俗眼光,不愿将就,毅然卸下婚姻的负累,她要挽回自己的春天。春光易逝又何妨,春天前面还有无尽季节,而姑姑已从身体内部召唤出了“不可战胜的夏天”。马小淘以她一贯自在天真的笔意,以点滴细事铺展着一位女性的自觉和勇敢,写出了人生过半忽然明朗的生命态度。
《红隼》讲述着因“来自星星的孩子”的到来,一个小家庭的生活驶向另一轨道。但南翔按住了命运的无解与无奈,而是以明亮之力,唤起具有难度的生活向好处去的可能。红隼一家的到来是可能,偶遇的小女孩与孩子的聊天也是可能,母亲的强韧之力更是明亮可能。小说几乎只写了“80后”母亲带孩子去给红隼挖蚯蚓的一天,但生活的艰难正在被一些偶然相遇拂去蒙尘,一定有什么在这一天发生了变化。
小说总能掀开日常的一道缝隙,让温情而庄严的光芒涌来。杨知寒在《三手夏利》中凝视老年人的友谊与爱情,故事的情绪顶点收束于一场未及展开的黄昏恋。相比于展现命运中的错失与无奈,小说更迷人的地方在于细描人与人之间真情的升起与流转。小说写着吴天华与卜文彬两人的交集,也写着并不易被看见的老年群体的情感与心灵状况。
看见平凡的、普通的甚至少数的、偏僻的人,写出他们身上耀目的人性之光,是小说最温暖的抵达。
向着明亮那边
以生命终结作为叙事开端是写作者深谙的“窠臼”,但这一年多部短篇以这“窠臼”为起点,以翻新讲法将生命重新展开,在短篇小说有限尺幅间书写人生的浩瀚与伟力。
鲁敏《不可能死去的人》也可看作讲述如何让存疑之事走向明亮。寄托着整村人希望的周成山,未及展开灿烂人生就忽然溺水而亡,供他读书的积庆不答应,一村子人都不答应。这小说以有商有量的口吻,衍生出一个人生命的多种版本。时过境迁,谈论一个人的死已脱去悲伤,在不断复述、想象、论证里,小说用生命的消失委婉而锐利地写出人与他人的联结,写出信念与生命的同构。
在短篇里复现人的一生,还发生在万玛才旦《松木的清香》,故事戛然而止又情深意长。多杰太在两个人的对话里活过了一生。他被旁观、被复述,被醉酒车祸带走,这个生命留下了什么呢?万玛才旦以几乎零度的语言在不足万字篇幅里绘出一个人的鲜明,以简笔的静力让多杰太抛物线般的人生,化为一阵松木的清香。
黄咏梅《昙花现》写为了“一个月亮一朵花”熬了一生的女人。林姨妈和钟俊人的故事早在青年时代已完结,但她怀着永恒的期待,被理想爱人支撑,在日常之中过日常之外一个人的情感生活。叙事者“我”完成了母亲交代的、将林姨妈离世的消息带给钟俊人这桩重要的事,而他已不能理解一切消息了。故事结束了,错过的人生,似乎只剩荒凉大风。但幸好还有文学,那些消逝于风中的消息,将以第一次体验的感受,重新来到我们身边。
东西《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关于寻找与错过。与生命中的阴差阳错相比,这个短篇更在写有意的逃离与告别。一个逃离的母亲、一个醉酒的父亲、一个懂事的儿子在十年间出走又归来,他们彼此寻找又相互错过,完成着某种类似圆周运动的命运,一个家也在大地上明明灭灭。小说以朴素与不动声色的语言写命运里的牵绊与悲欣交集,用现实主义笔法写命运的寓言。
险峰上的盘桓
短篇小说会将我们快速送上文学轨道,进入短篇时刻犹如坠入梦境。梦的入口,常常是我们目睹、经历、熟稔的现实。
肖江虹《九三年》始终弥漫着清冽的气息。小说写下“诗人”般的灰浆工卢开智消失前的一段人生,有智慧、有文化让他在建筑队里格格不入,他不会使力气,却会用脚在雪地里开出一朵玫瑰花。他还让一个少年知道,人可以有理想,去远方,追求一种更高的生活。小说开篇已交代卢开智的死亡,但始终不多走笔他为何被一场枪击带走,按住的这段秘密让《九三年》更为抒情了。卢开智为何出现湖边、被枪打死也许永远无解,但是,他为“我”解题,和父亲对弈,在雪地上独自抒情,他另外的经历和追求并不全然吞噬他在此处的生活,他也努力,好好过着这一生,这让卢开智留给“我”的那张纸与所有关于远方的消息和祝福,一直在发光。
祝福与安慰还可以来自“那边”。阮夕清《讲苏州话的人》的结尾,一对经历生活巨变的父子终于走在清风中的田埂上,他们终于可以走向未来了。这一刻,他们互通心意,并不道破,他们要沿着这绿色的路,好好走下去。小说起笔时,妈妈已意外离世,父亲如何带着五年级的儿子捱过、面对和穿越这最锐利庞然的痛?小说从这逼仄处开始,写一段父子相处,也在写“渡过”。小屋里,姆妈“借由”林阿婆讲出了未及说出的话,那么日常、那么准确,那么安慰、那么忧伤。出了小屋,父子几乎同时识别了这为对方而努力造设的“幻境”,并顺承着让这出戏完满,生者间的支援是最艰难而盛大的祝福。
很多时候,短篇小说是在这样的险峰上盘桓,有时,也写最日常幽微、一闪而过的情愫。艾玛《风动芰荷》清风般吹送着风物委婉的消息,湖生关于爱情的一次失落并非故事主线,可它如此忧伤、温馨。小小少年走在自己人生的路上,忽然以为遇到了最好的爱,可他还那么小,只能悄悄离开这个梦,目送自己走远。谁在少年不曾有这样忧伤一瞬呢,但这份甜美又失落的人生好梦,让少年时光如此清澈悠扬。
读短篇小说让我常有接近秘密之感。这样的文本是低分贝的,在形式、故事和叙事上,仿佛微型可控的冒险。短篇内在的艺术可能性召唤着写作者从四面八方将小说之心不断折叠和打开,它欢迎写作者自在行进,辟开新路,也欢迎读者随时踏上短途,前往经验与想象中的陌生之地。
隐蔽在奇迹里的细小与阔大
短篇小说会轻盈有力地辟出叙事与情感的新路,会定格并延展生活中奇迹的发生。
莫言《小亲疙瘩》是一首关于少儿英雄的童谣,明亮又幽默,伤心而情长。老婆婆手指流了血,随便抹在炊帚上,没承想炊帚疙瘩就变成了小亲疙瘩,一个小小的英武的小孩为保护奶奶,和黄鼠狼话痞子们展开大战。奇迹没有发生。突降的话痞子大王要了小亲疙瘩的命,老婆婆在一片残破中摸索回屋,她刺破手指,让血珠儿再一次滴在小亲疙瘩身上,她要唤回那个只和她相处了三天、充满义气、以行动去爱的小孩儿。我们不知道小亲疙瘩会不会重新长出来,但老婆婆的一生,已经因为这个突然到来、突然离开的小孩儿全然不同了。莫言在儿童节前夕给小朋友写下一个明亮又忧伤的童话,朴素简白的笔,写出炽烈动人的爱。
索南才让《午夜的海晏县大街》写酒醉的“我”——一个骑着马做白日梦的人在海晏县大街上走。在这场意识与行动流中,“我”对街道上偶然相遇的人也对困境中的自己进行着一种俯瞰和审视。这场午夜巡游,在认识了新朋友、做出了新决定、走在生活新的道路上之后,“我”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小说无一处不“现实”,但作者及物的笔力写出了生活近处的旷远滋味。
《北方秘诀》最后停在一碗炸酱面上,这也是小说开始的地方。徐皓峰深谙举重若轻之力,在几无真交锋的短兵相接里,人心、世道、江湖、恩怨如潮水,裹着圈套、活法、观念、信念此起彼伏到来。小说从炸酱面的吃法写起,以高今粥踢武馆穿针引线,将武馆面馆一众人的羁绊从沈阳接续到香港。一切交手,仿佛总会意在别处,这武行人人说的话既在回应此刻,又是对着另外故事的应答。故事结尾,武馆由面馆夫妇接下,要开启的,又是另一段江湖故事了。
对峙的力在人与人之间,也在人生命内部。大头马《所罗门王的指环》用两层叙事空间的叠套写一位母亲和她的自闭症儿子。一个只关心动物而漠然于之外一切事物的人,在结尾说出了“乐意至极”,一道明亮弧线,人生还有另外的打开方式。小说在行进中不时切换焦距、切换视点、切换叙事重心,但故事的发展卓然舒展,大头马用一段具体关系写人的“联结”,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自己、万物与万物的联结。小说凝视并构造一个天地,这里面,各种各样的人自在存在。
刘汀《夜空》关于一个寻找星星的人失落了他的星,又在大地上找到星的坠落之地,他因此靠近更坚固的明亮。小说像一阵风,青年导演重回家乡,他要在广场上放映曾点亮他的电影。不经意间,他微微撬动着一个村子一群人的认知,这认知和感受何其微小,故事到结尾,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一定有风掠过“我”心上的山脉与河流。
作者以对艺术的理解和心仪凝视人间各处,讲出故事。自故事走出,那些虚构的他人的经验以某种真实的情感落在我们身上,也将凝结为“我”的经验。
赵挺《热带刺客》延续着他颇具辨识度的风格。现实和游戏的两重时间两个世界交叠并行,“我”穿梭其间。赵挺写下的故事总是游弋于存在与不存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叙事如莫比乌斯环,一场剧烈位移,好像从起点回到起点。
牛健哲《音声轶话》恍如梦境,现代而优雅,兀自又乖张。一个人忽然对名为“洛佐语”的语言发生兴趣,它空气般无形而必要,更改生活秩序并关联着“我”对一个女人的隐秘情感,对一门语言的深入置换为对生活暗部的历险,这很离奇,而叙事让一切柔滑自洽。短篇星空里存在这样气息与明度不同的发光体,也是很好的事。
史玥琦《夜游神》停泊在所有谜底解开、所有爱的力量向一处汇集的瞬间。故事只有一个版本,但它有数种被讲述的角度,这一个版本的不同讲述者以各自方式补全往事,小说层层荡漾着回到一个圆心。这个圆心是对他者的爱,是与自己的和解。薛超伟《隐语》延续着他水质的抒情。“四时变迁,万物都会陨谢,但总有一些方式可以将它们保存下来。”人与人之间平和的牵系周游于小说。“我”创造谜语抵达谜底,也创造着一个人在日常里可以一次次抵达的通透时刻。当大部分故事着迷于远方时,《隐语》写着此处与此刻,写下那些美的秘密不在远方,正在这里。《隐语》与《夜游神》出自两位年轻的男性作家,但有趣的是,他们在这两篇叙事里都选择了女性视角,写出了女性之间动人与相携的情谊。是的,短篇小说总有曲终人不散的回环婉转。
现在,时间已驶过2023年的站台。发表于这一年的诸多短篇,像迎着落日在大地上反射出华丽光泽的铁轨,时有平行,时有交错,将读者送往不同目的地。在小说最后的句点之后,文学之力还会将我们送往别处。于微处洞见叙事之心是短篇小说充满余韵之美的构造,也是一种对生活的祝福和提示。以具体的此处,文学将我们渡往情感的辽阔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