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樊树志 著,中华书局
江南是什么?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她是“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在中国学者的笔下,她曾是中国早期工业化的策源地;在海外学者的笔下,她曾是经济全球化早期吸引白银资本不断涌入中国的根本所在。而樊树志先生的新著《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认识江南的大门:这里,还曾经走出了一条有别于西方城市化的早期城市化之路。
现今旅游者们所看到的古色古香、恬淡宁静的江南古镇,只是明清以降江南市镇的硕果仅存者。这里曾经一度引领时代潮流,带动了社会的变革。
樊树志先生撰写本书的目的就在于,把这些江南市镇曾经拥有的内容,按照历史的本来面貌,再现它过去辉煌而真实的各个方面,而非空发思古之幽情。在《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一书中,作者以大量经济数据作为支撑,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分门别类地讲述丝绸业、棉布业等各种类型的江南市镇。与此同时,作者念念不忘的是,这些江南市镇深厚的文化积淀,那一脉流传的鼎盛文风,也是作者着意强调的江南特质。樊树志先生认为,明清时期江南市镇的蓬勃发展,缔造了辉煌的经济和文化业绩。
“十里山塘尽丝绸”
北宋诗人张俞在《蚕妇》一诗中写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此诗意在批判封建社会对底层群众的剥削,而本诗背后的经济意蕴则是:江南市镇的基础奠定于宋代,宋代的农业革命与商业革命,以及“苏湖熟,天下足”局面的出现,为江南市镇的兴起提供了有力的经济支撑。
太湖流域素以栽桑养蚕闻名于世。据《新唐书·地理志》和《元和郡县志》记载,太湖流域各州的贡品,以丝绸居多。到了宋代,又进一步地发展,官营的杭州织锦院云集了两浙各地的能工巧匠,雇佣工匠达数千人,有织机数百张。私营作坊更多,能织造白编绫、棉席绫、素罗、花罗、缬罗、纱绢等。值得注意的是,蚕桑已经在农家经营中占据愈来愈重要的地位。
进入明代,蚕桑业、丝织业不仅产量、品种有所增加,产地和从业人员也日趋扩大,农家经营中出现了蚕桑压倒稻作的趋势。这与明代洪熙、宣德、成化、弘治以来,丝织业由城市向乡村推广有很大关系。农家除了栽桑养蚕外,还兼营丝绸。富裕人家雇佣机工,贫穷人家大抵自己缫丝、自己织造绫绢。这对于丝织业是一个很大的促进,对于农家经营的多元化也是很大的促进。因此,以湖州为中心的蚕桑地区的丝织业有了长足的发展。
樊树志先生认为,导致蚕丝业向乡村推广的重要因素是市场的影响,无论是桑叶、蚕丝,还是绫绸,都可以作为商品在市场上出售。由于市场需求量大,桑、丝、绸的经济效益比一般农产品要大得多,农家以此类经济作物为重也就不稀奇了。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以蚕桑为主、稻作为辅的多种经营,不但经济效益明显,而且生态保持了平衡,有益于生产优质蚕丝。书中也以明末清初湖州琏市沈氏所撰《沈氏农书》,以及清初嘉兴府桐乡县人张履祥所撰《补农书》为例,体现了嘉兴、湖州地区农家经营的普遍状况,带有商业性农业的多种经营特色,反映了明末清初这一地区农业生产的实际状态。
“湖丝遍天下”
这些地区蚕桑经营发展到如此专业化的程度,使得其他地区无法与之匹敌,因而有“湖丝遍天下”或“吴丝遍天下”的说法。其他地区的人,对于此种现象充满了羡慕之情,但又百思不得其解:其他地区何以不能取而代之?樊树志先生指出,栽桑、养蚕、缫丝对于气候、水质要求甚高,丝织工艺有它的长期传承,不是想推广就可以推广的。江南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是别的地方难以移植、复制的。因此,从明代一直到清末民初,江南出产的生丝及丝织品,依然在国内外市场独领风骚,出口的生丝依然是湖州的辑里丝一统天下。
农业经济的这种结构性变化,促成了太湖东南蚕桑地带“近镇人家多业机杼”的倾向。在濮院镇和盛泽镇等地,农家的经营重心已由纯农业转移到蚕桑与丝织,而农田耕作却被视为副业,因无暇顾及,常常雇佣石门、桐乡等地农民来“种跨脚田”。采用这种经营方式的农家,已经迥然不同于一般农家。
而在生丝和丝织品的流通过程中,太湖周边市镇的集散功能与市场机制,起着特殊的作用,为世人所瞩目。大批丝绸业市镇分布于太湖东南面不大的扇形地带,星罗棋布,使其迅速趋于城市化,这在全国其他经济区域中是罕见的,从其分布密度就可以看到,这些市镇有着非同一般的经济活力。它们之间联系密切,人流、物流从不间断,构成充满活力的丝绸业市镇网络,向各地市场辐射,形成了“湖丝遍天下”的局面。
衣被棉絮暖天下
除丝织业外,江南地区的棉纺织业也是支撑其作为全国经济中心的核心产业。现在学术界一般认为,棉花最早种植于印度,以后由陆路与海路传入中国,然而长期停留于西北、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对中原地区并无影响。真正传入中原地区尤其是江南地区,并且对江南经济产生重大影响,则是在宋代以后。
谈到棉花在江南的引进与推广,不能不提到乌泥泾镇与黄道婆。棉花的引种虽然早于黄道婆的到来,但任何一种作物的引种,必须产生明显的经济效益,才具有生命力。在黄道婆之前,乌泥泾人的纺纱织布技术相当原始。黄道婆从海南岛的崖州回归故里,带回了当地黎族先进的纺纱织布技术,并教授乌泥泾乡民织造海南特色的“崖州被”。一时间,乌泥泾镇生产的被褥带帨以其品质精良、花色艳丽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畅销品。这个先前贫困之乡很快走上了家给人足之途。乌泥泾镇引种棉花、从事棉纺织业所取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很快影响到附近地区。棉花种植与棉纺织业由乌泥泾镇推广至上海县、松江府全境,再传入嘉定、太仓、苏州一带。
从乌泥泾镇起步的棉花种植与棉纺织业,导致松江府及其周边地区农业经济与农家经营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一方面,棉花种植超过了传统的稻米种植,即学者们所说的棉作压倒稻作。另一方面,棉花的种植以及对棉花的深加工纺纱、织布,为农家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其经济收入日益超过粮食作物,成为农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当地人所说的“田家输官偿息外”“其衣食全赖此”,意思就是农家的支出及维持生计,完全依赖棉花种植与棉纺织业。这种“以织助耕”,不同于传统小农经济的“男耕女织”,它已被商品经济所渗透,与市场产生密切关系,而且成为农家的主业。
经济腾飞有双翼
无论是丝绸业市镇还是棉布业市镇的发展,都遵循着一条明显的经济发展路径。即进入明代以后,江南地区的商品经济不断向纵深发展,日益深入农村,促使农家经营出现了明显的商品经济模式。这种农家经营的商品化倾向,集中体现在传统的蚕桑经济与新型的棉作经济,带动农民家庭手工业的专业化与市场化,经济效益明显增加,导致农业结构发生变化——蚕桑压倒稻作、棉作压倒稻作,从而改变了先前以粮食作物为主体的农业结构,而代之以与商品市场密切相关的经济作物栽培,以及与加工经济作物相关的手工业的蓬勃发展。于是,便出现了所谓“早期工业化”。
樊树志先生指出,在长江三角洲市镇网络中,棉布业市镇与丝绸业市镇遥相呼应,构成本地区经济腾飞的双翼。市镇的基础在四乡的农村,与四乡农村的产业经济有着密切的关系,尤其与四乡农村经济的商品化程度不断提高有着密切的关系。与四乡农村的早期工业化或乡村工业化,以及乡村或市镇居民的家庭手工业的专业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发达的市镇网络,使各个市镇连成一体,产生密切的经济联系。例如盛泽镇,它的周边地区盛产丝绸,吴江县所产的吴绫久负盛名,但它并不以县城为集散中心,而是以盛泽镇为集散中心。南浔镇是湖丝的集散地,当地有两句名言:“湖丝遍天下”与“缫丝莫精于南浔人”。而棉布业市镇则是沟通棉纺织个体生产者、手工业作坊、棉花棉纱棉布牙行、外来客商,以及各地市场的联系渠道与商品交易中心。这些市镇主要集中于松江府、苏州府及其周边地区。从明代中期起,它们就以引人注目的姿态,和各地市场连成一体。江南棉布号称“衣被天下”,名副其实,因为它不仅远销全国各地,而且还出口海外,被人们称为“土布出洋”。
“一日贸易数万金”
近代以降,棉布业市镇和丝绸业市镇,面临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境遇。
晚清以后,江南地区的棉纺织业走向衰微。原因其实很简单。欧洲发生工业革命以后,出现了机器与工厂化的棉纺织业,而中国的乡村手工棉纺织业依然停滞不前。鸦片战争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棉布的出口几乎绝迹。在洋纱、洋布的映衬下,中国乡村手工生产的棉纱、棉布,便被称为土纱、土布,失去了竞争优势,从先前中国“土布出洋”的格局,一变而为洋纱、洋布在中国市场倾销的格局,江南棉布业市镇逐渐衰微。
而丝绸业市镇,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明中期以来,辑里丝畅销于海内外,国内广东、潞安、南京、杭州、苏州等地著名丝织业中心生产的高档绸都以辑里丝为原料,辑里丝又成为海外贸易的主要牟利商品。康熙以降,辑里丝成为广州出口生丝的大宗。上海开埠后,上海成为辑里丝出口市场,号称“一日贸易数万金”。明清两代南浔镇成为湖丝(辑里丝)的主要集散中心,五口通商以后,湖丝经由上海洋行(洋庄)出口,南浔镇开风气之先,贸易量巨大。吴江县一向以出产丝绸而著称,“蚕桑盛于两浙”,震泽镇是丝业中心,盛泽镇则是绸业中心。
樊树志先生指出,这些江南市镇都各具特色,各自拥有特色产品,但并不闭塞,而是互相沟通,形成一个丝织业生产与交易的网络,与全国市场乃至海外市场连成一体,在多层次的丝绸市场上始终居于领先地位。苏州、杭州、湖州这些号称“丝绸之府”的大城市,如果没有它们周边星罗棋布的丝绸业市镇作为腹地,那么它们势必沦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些市镇的经济结构与经营方式,必然带有强烈的商品色彩、市场色彩,迥然有别于传统的经济结构与经营方式,使得它截然不同于乡村,也不同于作为行政中心的府城、县城,更具有时代的特色与生机,体现出经济发展趋势的变化。
“太平洋丝绸之路”
在樊树志先生看来,这些江南市镇经过长期的开发,到明代进入经济高度成长时期,最先显示出传统社会正在发生的变革,社会转型初露端倪。农家经营的商品化程度日益提高,以农民家庭手工业为基础的乡村工业化(即学者们所说的早期工业化),在丝织业、棉织业领域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工艺精湛的生丝、丝绸、棉布不仅畅销于全国,而且远销世界各地,海外的白银货币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南市镇已经领先一步进入了“外向型”经济的新阶段。这样说,并非夸张,而是历史的本身。正如作者多年前所言,这些江南市镇承载着传统与变革两个方面,或者说,传统的一面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革。
而这种变革产生的根源则是16世纪经济全球化的初始发展期,但是直到18世纪,清政府负责对洋事务的官员对此有些许的认识。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两广总督李侍尧在一个奏折中说:“外洋各国夷船到粤,贩运出口货物,均以丝货为重,每年贩卖湖丝并绸缎等货,自二十万斤至三十二三万斤不等,统计所买丝货,一岁之中,价值七八十万两,或百余万两。至少之年,亦买价至三十万两之多,其货物均系江浙等省商民贩运至粤,转售外夷,载运回国。”这段奏折上的文字,至少透露出如下的信息:当时外国商船到广州贸易,其购买的主要商品为湖丝和绸缎;这种贸易量价值不菲,甚或可以达到百万两;这批丝货是由江浙等地商人贩运到广州的。
结合海内外学者的研究,樊树志先生认为,丝货贸易主要来源于两条重要的商路。1557年,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后,那里成为沟通东西方经济的重要商埠,成为晚明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渠道。1580年,澳门进入了黄金时代,它成为葡萄牙—印度—中国—日本贸易航线的重要枢纽。西班牙人占领菲律宾群岛后,联系美洲与亚洲的贸易成为其关注的焦点。1580年以后,西班牙的马尼拉当局为以生丝、丝织品、瓷器为主的中国商品找到了一条通向墨西哥的航路,此后200多年中,“马尼拉大帆船”声名远扬。据海外学者研究,这种横渡太平洋、沟通菲律宾的马尼拉与墨西哥的阿卡菲尔科的大帆船贸易,把以生丝与丝织品为主的中国商品源源不断地运往美洲,因而被称为“太平洋丝绸之路”。
人人尽说江南好
在“太平洋丝绸之路”的驱动下,大量美洲白银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当然,作为丝绸和棉布产地的江南地区,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巨大的经济活力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也增强了当地的文化凝聚力,使之成为远近闻名的文化中心,向人们呈现色彩斑斓的早期城市的魅力。
樊树志先生认为,明代中期以降,江南市镇进入了高速增长期,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商品和货币的集聚,造就了江南市镇的“黄金时代”。这里也因之出现了财富集中、贸易繁盛、人才荟萃的经济中心地。潘尔夔在《浔溪文献》中云:“圜阂鳞次,烟火万家。苕水碧流,舟航辐辏”。四乡的人群向这里集聚,形成日趋庞大的聚落。
繁华的市镇经济催生市镇文化的发展,而在封建社会,文化勃兴的表现之一就是科举的辉煌成就。太湖南畔的南浔镇,在科举方面也颇引时人瞩目,明代嘉靖万历年间这个镇出了七名进士。清人范颖通在《研北居琐录》说:“前明中叶,科第极盛,有‘九里三阁老,十里两尚书’之谚。”成书于道光年间的《南浔镇志》则一语道破个中玄机:数百年来,该镇“人文蔚起,阛阓纷屯”。换言之,伴随着明代江南市镇的日渐勃兴,这一地区的文化也随之发展起来。明清时期,科举的极盛,既是江南市镇文化繁荣的注脚,也是这一地区文化走向繁盛的推动力。正如樊树志先生在书中所言,“从大传统视角考察江南市镇,人文蔚起,科第兴旺,是毋庸置疑的,犹如它在经济上领先于全国各地那样,在文化上也独领风骚,遥居全国之首位。”那些沿河而建的民居商铺,那些蜿蜒曲折、错落有致的高墙深院,那些至今仍让人流连忘返的江南园林,无一不在默默地述说着几个世纪前,这里曾经的辉煌。
(作者:张博,系成都体育学院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