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毕飞宇的小说始终抱持着人间情怀,从《青衣》到《推拿》,目光所及,所思所写,都是大时代中普通人的升降沉浮,起起落落,在日常底层的描摹中生动呈现社会时代的变动。他时隔15年之后发表的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医生身上,没有写外科医生的秘辛传奇,依然是关注人间的日常悲欢。小说中的医院空间,与王家庄、沙宗琪推拿中心、戏剧舞台等空间一样,只是人情世态的叙事空间。在关注人的情感和状态的人间现实中,人世的沧桑是永远的主旋律,医院中的生死之思更是人间沧桑的极端呈现。只是,身处人间的主人公傅睿的精神世界似乎并不属于人间。“傅睿是心事沉重的样子,特别累,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或者说,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宇宙的某一个神奇的维度上。”傅睿以救治病人为职志,却仿佛肩负某种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明明是“欢迎来到人间”,可是傅睿身上却时时闪烁着迹近神启的光芒。因此,从世俗到神启也就成为我们解读这部小说的可能路径。
《欢迎来到人间》的开篇可谓细密,毕飞宇花费大量笔墨叙写第一医院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外科楼的重要性。这样的铺排,让人想起王安忆的《长恨歌》,余韵悠悠,是漫长的人世开了头。王安忆以整整一章的篇幅铺写上海弄堂里的鸽飞流言,日月绵长,呼应了由此展开的王琦瑶的传奇人生与时代起伏。个人与社会的迤逦而行,令人感慨不已。如果我们带着这样的阅读期待来看《欢迎来到人间》,可能不免失望。在一番绵密的介绍后,故事就不受控制地从医院空间离散,以后的故事发展基本上和这个空间失去了联系,主干的情节都发生在医院以外的更为人间化的世界中。这种看似虎头蛇尾的安排,有点反起兴的意味。细细想来,人世间多少东西不都是这样,盛大开张之后,往往烂尾或者不了了之,这何尝不是人间的特质之一。特别是小说的结尾,各种离奇怪诞、出人意料的情节出现,最后故事结束在了敏鹿的梦中。开头如此脚踏实地,巨细靡遗地交代地理空间,到最后却轻飘飘地到了梦里,没有道路,只有整块的坚冰。一虚一实,一真一幻,彼此的对照之间,已暗含深意。这巨大的不实之虚,也许就是毕飞宇所要说明的人间?
人间充满生死,毕飞宇就把目光聚焦到肾脏外科,写医生傅睿作为行业翘楚,如何以一双巧手起死回生,给患者带来生的希望。傅睿的特别之处不仅在于他的技术,更在于他对患者过分的移情投入,还有对病人家属的极度同情,甚至半夜造访患者家庭,检查术后效果,以确保病人万无一失。这样的良医,真是人间极品,可遇而不可求。从小说来看,毕飞宇的塑造不免夸张,这样的美化毋宁带来反讽的效应。良医可遇不可求,甚至只有诉诸纸面才能得见一二,个中自然有着现实的荒诞和寒凉。只是傅睿这样的良医也为心病所困,医疗事故造成的阴影,让他惶惶不能终日,每每带着愧意面对人间,总是担惊受怕,生怕死亡突然的降临。一般而言,惧怕病人死亡的原因主要关乎手术的成功率,医生检讨的首先不是技术问题,而是限制手术成功的种种外因,例如配型的排异情况之类。但是,傅睿的反省检讨,总是从自身开始。他虽然贵为第一医院的“手术一把手”,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但是,他对自己的技术总有一种不信任感。一旦问题发生,总是先从自己的手术过程开始寻找问题。某种意义上,傅睿其实是一个怯懦自卑的人,有着典型的自我折磨和怀疑特征。细读文本,我们发现一切都其来有自。傅睿的母亲掌管他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包括婚姻安排,以及职业生涯中出现的问题。他的父亲固然大而化之,一切听凭老婆安排指挥,但毕竟是曾经的党政一把手,对于事情事态的判断,成为关键的指导思想。故事的一开始,夫妻两人琴瑟和鸣,颇为和谐,但是后来电视台来采访报道儿子的事迹,两人却暴露出分歧,自说自话。反讽处在于,当事人傅睿并不在场,两位幕后的“英雄”却极尽表演之能事。傅睿俨然身处一个“玩偶之家”。傅睿的主动性或独立性的缺失,或者作为生活傀儡的一面,于焉呈现。
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得益于无数“父亲”的加持。在医学上,他的老师周教授,和父亲是至交,被他的一双巧手所吸引,因此决心将他培养成材;在仕途上,他的领导雷书记,“和自己的父亲实在太像了。这个像不是长相,而是说话的口吻,还有手势,还有表情。连遣词造句和说话的腔调都像”,把他送进了培训中心加以培养。而让傅睿声名大振的其实是另一位领导老赵,他是报社的副职,分管广告业务,懂得如何四两拨千斤。这些生理或者精神上的父亲,让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但是也造就了一个当代伤仲永式的故事。傅睿几乎没有什么自我可言,种种有形或无形的力量不断形塑和压迫着傅睿。对于熟知福柯理论的读者而言,读到这样的故事,不免要会心一笑。生命的政治,不单如毛细血管般遍布社会生活的角落,存在于政治管理的经验之中,更是同日常生活乃至父母望子成龙的期待关联在一起的。人间日常的琐碎一样有千斤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傅睿最后不受控制,陷入迷狂,似乎马上要脱轨而去。更为残酷的是,毕飞宇暗示这样的人间循环并不会终结,敏鹿已经放弃了要和傅睿讨论忠诚的冲动,只是希望塑造另一个成功的儿子。如此生生不息、无尽循环,到底是个人的问题,还是时代使然,毕飞宇给我们出了一道问答题。傅睿的儿子因胖得名,叫面团。故事到了最后,我们恍然大悟,“面团”就是任人拿捏的材料,形状变换,那要看捏面人的心情和志趣了。
相信毕飞宇人到中年,对生活总有别样的感悟。他理解中年男子的苦乐,其实有夹缝中求生存的况味。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一句戏言或套话,而是千真万确的负累。尤其是医生这样的职业,万众瞩目,所谓的光鲜亮丽只是普通人的想象投射,光环背后一样是无尽的酸楚,可能更加没有自我喘息的机会。傅睿被安排到一个与脾性格格不入的培训中心,感受到的是更多的目光、压力,他夜半起身,拖地扫地,以求片刻的舒展,可是这样的举动也被监控拍下,更增添了光环的压力。所以,光环太亮,也是一种压力。这些压力来自家庭,来自朋友,来自社会,来自日常,身处人间,傅睿已经不能为自己而活,只是为种种目光和压力而活。文学写作有所谓的“青春写作”,音乐创作也有所谓的“晚期风格”,前者恣意洒脱,后者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都是和陈规窠臼做博弈的过程。唯有中年情境,是要委屈自己面面俱到,由不得率性而为。傅睿移植肾脏,是一把好手,再难再苦,总有高超的技术、科学的依据和理论的支持,对他来说,最难的是移植表情,移植人生的面具。在这方面,他天然地排异,身在人间,却总是游离于人间。正如敏鹿见到傅睿时那样:“冷月无声啊。傅睿帅。傅睿漠然。傅睿孤傲。傅睿鹤立鸡群。他是薛定谔的猫,在‘这里’,也不在‘这里’;他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们’。”
毕飞宇的中年故事,写人生无奈,苦到窒息。培训中心的图书馆前,倒了一座雕像。倒下的雕像不是别人,是哥白尼。“哥白尼是一个医生。”他的嘴巴半张,上下唇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那是明白无误的“言说的欲望”。可是这欲望被水泥堵塞了:“他半张半开的嘴巴不见了,他体内的律动、呼吸和内分泌不见了。傅睿所听到的不是呼吸,是水泥、黄沙与石子们的抽搐。那是凝固之前的抽搐。这让傅睿无限地难受,是那种接近于死的难受。”人到中年万事休,不是心气没有了,是水泥封嘴,没有出路的窒息。
傅睿承受的生活之重,甚至演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病症。他夜半拖地,和郭鼎荣偷摸对付水泥,已经见出荒唐出格的气息。最匪夷所思的是,面对那些俗世的赞美,傅睿无所适从,“他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他”。他愤然离开,开始感到周身发痒,奇痒难耐。“他感觉到了后背上的痒,很强烈。起原只是一个点,在他的后背上‘刺’了那么一下。但‘痒’是多么奇异的一个东西,像原子,可以裂变,也可以聚变。——‘痒’的质量消失了,‘痒’的能量迸发了出来。也就是一个转眼,‘痒’,它丧心病狂了。它们密密麻麻,在傅睿的后背上汹涌澎湃。尖锐,深刻,密实,猖狂。天下所有的‘痒’都是一家,它们串通好了,商量好了,一起扑向了傅睿的后背。”这当然是心理因素作怪,无缘无故感到躁动折磨,需要不断地抓挠。傅睿的一身瘙痒,让人想起张爱玲的遭遇。她晚年独居,每每感到跳蚤啮人,追得她避无可避,不断换住新的地方。学界早有论者指出,张爱玲内心的焦虑才是虫害的关键。想当年她曾红极一时,如今独处异乡,努力想开拓一片新天地,却往往事与愿违,无法得偿所愿。她的跳蚤之患,显然不是“风动”,而是“心动”。而傅睿无法接受人间的种种安排,更无法言说内心的煎熬,这让他心结难解,种种无奈、压抑,化成了万千只啮人的小虫,叮咬着他。
傅睿没有什么主体性,往往被外界所绑架,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善良,还是太无能,或者他的善良也变成了一种病。在小说的最后,傅睿突然正义感爆棚,决意要挽救“失足少女”,从一位外科医生化身成为一位精神科医生。他要拯救迷失方向的护士小蔡,提醒她抵御金钱的诱惑。他甚至异想天开,幻想小蔡为富商挟持逼迫,失去了人生自由。他苦口婆心,救人于水火之中。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所作所为俨然是一个当代版的“狂人”。最后他疯狂驾驶,导致车毁人伤,结果只是小蔡匆忙的逃窜。20世纪初始,鲁迅以弃医从文的方式,宣告人的劣根性无法用医学的方式加以救治,而必须经由文学的手段。毕飞宇接续前辈的立场,认识到脏器的移植也无法兑现使命。“堕落是灵魂的肿瘤或炎症,和心脏无关,和大脑无关。”“堕落从来都是身体内部的事。多么遗憾,内科、外科与药学却没能从生理上面对这个问题。这是医学的局限、医学的滑头、医学的麻木和医学的保守主义。”鲁迅的事业其实充满艰辛,即使文学也未必有伟人期待的效果。傅睿的无助和荒唐,似乎再一次表明启蒙或拯救的事业绝非一日之功。傅睿和护士小蔡之间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关系。在傅睿心目中,小蔡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白衣天使,具有崇高的位置,在危急关头是小蔡挺身而出代他受罪,他瘙痒症发作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寻求小蔡的帮助。没想到这样的天使也会堕落,这让他情何以堪。傅睿对人间的期待或最后的希冀,眼看就要破碎,这使他猝不及防,也是难以接受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傅睿最后的疯狂之举有了可以理解的空间。小蔡是他救赎的希望所在,一旦她堕落了,那将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飞宇在小说中设置了一组镜像:傅睿一家与郭栋一家互为镜像,郭栋的情人护士安荃与小蔡互为镜像。这样的安排,并非要坐实小蔡和傅睿之间的某种关系,恰恰相反,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郭栋一家已经完全地融入世俗化和商业化了,他们一家的出现是和售卖别墅联系在一起的。郭栋对于手术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也视为当然,丝毫不受影响。而傅睿一家则有太多个人化的欲望和诉求,太多的不合时宜甚至落伍的思想。傅睿沉溺于工作以致走火入魔,分不清生活和事业;敏鹿在意的是俗世的爱的忠诚和情感的表达,但在现实的挫折下,很快就妥协和放弃,只想去做一个好妈妈,将心力全部灌注到孩子身上。只有傅睿还在坚持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的东西。小说的最后,傅睿好像做了一个梦,遇到一个穿长袍的光头,发力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拔出什么东西,最终爆发出狂笑,“他的笑势如破竹,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了,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块骨头都蜂拥而至”。在这种狂笑中,傅睿身体内部那些无法命名的东西全被光头拔出。傅睿醒来时一身轻松,似乎光头把他体内的根本性的问题——那个“东西”彻底拔除了。那个“东西”是什么?毕飞宇讳莫如深,点到为止。傅睿到底是像狂人那样被治愈了,还是像敏鹿那样放弃了?我们也许可以大胆猜测,人间沧桑方为正道,傅睿和“傅睿们”终于接受了沧桑,从此卸下重负,重返人间,成为一个普通人。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诗词的评析论断来思考人间的种种,无论优美、壮美,抑或眩惑,都根植于对现实人生的关切。“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国破家亡之际,王国维回首来路,以诗词作为自己和人间重新建立联系的方式。这种明心见性的方式,有他的无奈,亦有他的向往,至少表明他对人世常怀情感,有着踏实的悲欢喜乐。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作为最受关注的当代哲学家之一,也曾经以“人间情境”或者“人的境况”反思现代性的问题,尤其思考当社会已经高度科技化、自动化以后,人类如何重建有意义的行为,并借此行为树立对人间的信心。人作为向死的存在,固然充满悲剧性,但是,人类具有独一无二的开创能力,能打断或者扭动已然如此的事件链条,赋予它新的复数的可能。对阿伦特来说,人间情境无所不包,从性别、阶层、年龄、族群、地域、生态,乃至后人类的想象,都左右我们的思考,深深地牵涉着现实人生。
两位论者的处境不同,立场和背景也大相径庭,但他们都曾见证历史的暴虐和现实的极端,仍然对这个人间世界投以有情的想象和寄托,希望借着脚踏实地的人我交互、物我交互来营造一种境界和理想。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乍看之下,似乎缺少这种高蹈的理想。他写这人世混沌的纠葛,无尽的情感,精神上的折磨,肉体的衰败和修补,欲望和控制的无休无止。他说“欢迎”,不无嘲弄和反讽的心态。熙来攘往,红尘渡劫,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但是转念细想,既然人间如此不堪,为什么不是劝退而是“欢迎”。人间再苦再累,是不是其实仍有意义,不仅仅是徒然和荒诞。由此而言,“欢迎”背后也不无痛定思痛、百转千回之后的所得。也许不妨说,《欢迎来到人间》其实和王国维或阿伦特的用心一样,寄托的是对这人间世界的眷恋和希望。傅睿在梦醒以后走向哪里,面团是不是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活出自我,这些仍是人间诱惑,是一种可以期待的可能。“欢迎”的背后,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希望现实人间的无数的个体源源不断地涌现,从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无尽的希望和未来。
《欢迎来到人间》中的人间社会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也许可以说这是一个关于“手”的故事。毕飞宇多次提醒我们傅睿阴差阳错的成长,肇始于他那双修长的手:
现在,他的双手祼露在自己的面前了,他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手背。必须承认,这是一双几近完美的手,洋溢着女性的气质,却又放大了一号。这“放大”出来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与延伸。骨感,敏锐。指头很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每一根手指的中关节又是那样的小,预示着藏而不露的灵活与协调,完全可以胜任最为精微的运作。傅睿紧紧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头,十个手指头分别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个不同的方向,预示着九死一生。问题是,哪一个方向才是生路呢?傅睿吃不准。
小说里的人物每每被傅睿的双手所吸引,形成一种恋物癖式的症候群。这或许也投射了毕飞宇对人间的看法。悲欢也许源于一种执念,一种对物的无限投入而致使欲望的无限放大。当然,对于马克思来讲,恋物并不局限于个人欲求的病态沉溺,而是社会的一种伪装甚或控制。商品的产生正是一种典型的恋物表现。物品以外在的表象加以包装,而其内核则被符号和意象填充,以便掩饰社会阶层关系中的剥削与不平等。由于商品和意识形态达成联结,所以,贩卖和消费商品的过程,就变成一种社会支配。研究者也指出,人们之所以汲汲于商品的制造,关键在于对大权旁落的焦躁和恐惧。唯有借着不断地涂抹现实、制造幻觉,他们才能转移大众的注意力,同时做出自我说服。傅睿的一双手,最后真的就成了马克思说的“拜物”。种种来自亲情、责任的盘剥,使得它不仅仅是一双手,更是充满价值的商品。这个商品不断地被投入使用,用以证明成全这双手的人所做的努力和判断,都是正确的和有意义的。
由此我们想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其他写“手”的名篇,比如萧红的短篇小说《手》。小说的主人公因为常年染布,而有了一双和同学不一样的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手。这双手让她成了学校里的异类,每每受到同学和校长的厌恶,成为“不干净”和“不卫生”的代名词。在小女孩不断被污名化的过程中,她的心智也受到了打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在经历了种种打击之后,她最终被父亲带回了家,从此与学习告别。萧红借写手而写出了一个社会压迫的问题,思考了底层的出路和处境,同时也叩问了教育的能与不能。萧红笔下的这双手被嫌弃,毕飞宇笔下的那双手被崇拜,这是两个极端,但蕴含的问题却是一致的。身体器官在特定的考量下只是一些漂浮的能指,需要被社会的期待或意识所定义。“手”当然是一种借代,最终是落到了人身上,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类人。萧红提出所谓“卫生”的问题,毕飞宇提出所谓“成功”的问题,折射的是社会肌体的运作状况。我们自以为是的“卫生”其实未必是健康的,而所谓的“成功”其实更是一种生命政治。
如此一来,我们不得不理解人间生活表象背后那如幽灵般永在的“幽暗”。这就像傅睿在地铁之旅中所感受到的漆黑:“这不是黑夜的黑,也不是墨汁的黑,是地下的深处才有的那种黑,是九泉之下的黑。这种黑是由死去的面庞构成的,它们孤立、悬浮、表情凝固。地铁的地下深度是全人类的死亡聚集地。”这些“幽暗”或“黑暗”,代表了人世宇宙里最不堪、最卑微、最不足向外人道的存在,正是它们的存在,决定了这个人间和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完美和完满的。作为外科医生的傅睿无论如何都算是功成名就,但是,生命的幽暗仍不请自来,如同蚀骨的瘙痒,无缘无故地发作,让他抓狂。这种幽暗总是与种种的社会期待或世俗理想不断地博弈。从这个角度来看,人间之所以值得来一遭,关键就在于我们无法一眼望穿和直击人生的本质,而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世俗人间,才能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获得一点人生感悟。
这些世俗的解读,多少忽略了傅睿身上忽隐忽显的某些神启的印记。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中异乎常理常人的一面,还有小说中一些令人费解的细节和表达,只有从宗教神启的视角似乎才能得到较为合理的解读。《旧约》中的《出埃及记》讲述了以色列人在先知摩西的率领下,历经坎坷,穿越荒野,前往耶和华(上帝)应许给他们的国度迦南地,从此摆脱苦海。耶和华在西奈山颁布诫命典章,从此从天上降临人间,与民同在。《出埃及记》彰显了耶和华至高无上的圣名以及对以色列人的拯救。傅睿身上时时闪耀着的迹近神启的光芒,让我们再次想到了《出埃及记》。对于傅睿来说,他的本职工作当然是治病救人,是生死予夺高高在上的医生,“他拥有一切权力,判断的权力和实施的权力”,这似乎又不是普通医生所能拥有的权力。这已经是拯救人类的上帝或先知(小说中热衷于讲授人类文明史的教授绰号也叫“先知”)才可能拥有的权力。这样的权力让傅睿总是心事沉重。他的双脚甚至能听到哥白尼的话:“你要挽救她,你是医生。”“傅睿郑重了。夜色是使命的颜色,笼罩了傅睿。傅睿说:‘我会’。”傅睿肩负了神圣的使命,在他眼里,所有的病人都是需要拯救的子民,所有的人都是需要拯救的病人。他的职责就是拯救无数的“老赵”“小蔡”,带他们到一个健康、纯净的应许之地。
小说中老赵手术之后,为了打发时间,先是读书,再是学习书法,然后就是静坐。静坐久了,有了心得,又面临着信仰选择的问题:“既然信仰可以选择,那相信上帝和相信菩萨就没有任何区别。”只能把释迦牟尼和耶稣放在一起比较权衡,还是哪个都没法选择。最后还是傅睿扮演了这个拯救者的角色,或说帮老赵抛开了选择的两难。傅睿半夜阴差阳错地跑来看老赵,平静而愉快地说了两个字,“很好”,仿佛就重新赐予了老赵以新的生命,新的可能。“激动人心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老赵不仅没有起来,相反,他匍匐了上身,他的脑袋对准了傅睿两脚之间的空隙,他磕下去了。当他再一次仰起脸来的时候,他的眼眶里已经闪动着泪光。这是一种奇特的光,只有被拯救的人才会有的光,是大幸福和大解放。”这样的场景,给傅睿带来全新的感受和深刻的刺激:“他的内里滋生出了非同寻常的感动,具体说,一种异乎寻常的激情,一种具备了优越感的情绪,与他内心深处的渴望生出了叠合与相融的迹象。傅睿舒服。有了光感。他的生命到底被拓展了,他内心最为深处的东西出现了。傅睿并不能命名自己的新感受,但是,他高兴,接近于幸福,他确凿。傅睿伸出了他的双手,他的掌心是朝上的,而老赵则把他的双手覆盖在了傅睿的手掌上。就在老赵家的客厅,傅睿几近泄密,他告诉了老赵一个秘密:‘我保证你能活下来’。”
傅睿的“光感”让我们想起了欧洲古典名画中上帝或圣母玛利亚或天使头顶上总是环绕着的闪闪发光的光环,它代表了开悟人类的使命。而傅睿掌心朝上的双手,则仿佛《圣经》中的“上帝之手”,象征着上帝造物一切并眷顾一切造物。老赵的双手覆盖到傅睿的手掌上,仿佛由此得到了上帝的庇护。这种的巨大的幸福感和异乎寻常的激情,让傅睿的生命仿佛得到神启,从此有了崭新的使命,那就拯救身边的人和人类。面对小蔡的所谓的“堕落”,傅睿指着她的鼻子,明确告诉她:“你把你的生命弄脏了,你需要一次治疗,治疗!”傅睿与小蔡的关系,似友谊,似治疗,更似救赎。拯救小蔡不只是为了小蔡,因为“小蔡的背后耸立着苍生”。
沉湎于这种拯救冲动中的傅睿,放纵他全部的想象,设想出小蔡堕落遇险的种种可能,甚至出现了幻听,听到了自己对自己的说话。第二天接到小蔡后,傅睿完全不顾小蔡的反应,在车上直接不容置疑地说:“离开他。”为了拯救小蔡的灵魂,他高速驾驶并一头扎进小树林,试图利用由此产生的离心力,让所有的脏器挤压、翻卷、碰撞、分离。傅睿的体内诞生了极为不同的激情,他无比亢奋地大喊:“吐,把自己吐干净了,重新做人。”
面对吓得面无人色的小蔡,傅睿“脸上露出了神秘的、隐忍的和涟漪一般的微笑。事实证明,小蔡的灵魂不属于小蔡了。……事实证明,小蔡的灵魂被拯救了”。
在俗世的眼光看来,傅睿的所作所为早已精神分裂,只有从神性的角度来看,我们才能理解傅睿已不再是普通的医生,而化身为拯救世人的上帝或先知,愿意竭尽所能率领子民或病人走出黑暗。只是傅睿的使命我们不懂。小说的最后,穿长袍的光头不断发力从傅睿的身体里拔出什么东西,傅睿获得了生命的大自在,仿佛自己成了春蚕,吐丝,环绕,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傅睿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把自己吐干净,他就睡在自己的茧里了。傅睿睡着了,像悬挂在外宇宙里,那里有宽宏大量的黑。”与此同时,敏鹿也做了一个梦,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北方平原,一条大河挡住了他们,“彼岸依然是一片雪白,天寒地冻”,但“彼岸更苍茫、更辽阔、更阴郁”。敏鹿、傅睿和面团,他们只能再一次迈开大步四处寻找。“天苍苍,雪皑皑,大地只是大地,天空只是天空。这是绝对的史前,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们似乎重新回到了天地鸿蒙的创世时期,等待着上帝重新创造世界,这个世界也必将经历人间的堕落和人类的拯救。篇终语了,并无明确的结局,“篇终接混茫”之感让人惘惘依依。对于毕飞宇来说,无论是世俗还是神性的答案,他都没有,也无须给出答案,因为答案在人间,需要每个人去经历、体悟和寻觅。所以,欢迎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