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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与反讽——读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

拯救与反讽——读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

《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提要: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围绕一个“医患纠纷”展开,塑造了各种医生形象,描述了医院这个特殊空间的生态。主人公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最终因为精神失常而自命为芸芸众生的拯救者,制造了一幕拯救的荒诞剧。小说的叙事语言修辞复杂,大量出现口语运用、反讽与机智的哲思。接续鲁迅构造的疾病隐喻系统,《欢迎来到人间》深入探索了拯救与被拯救之间的复杂关系。由于形而上学的衰亡、后现代的皈依,拯救丧失了观念基础而只能停留于反讽结构。

关键词:毕飞宇 《欢迎来到人间》 隐喻系统 拯救 被拯救

一、医院的位置

《欢迎来到人间》的相当一部分空间场域设置在医院。但是,叙事人丝毫不急于让医院出场。慢条斯理地谈过了马路、树荫、石雕的千里马与广场,然后医院才慢吞吞地露面。这当然是一种自信:“人间”怎么会没有医院的位置?救死扶伤,医院始终不会缺席。马路两侧各种显赫的机构背后,医院才是最后压阵的角色。

现代医院是科学的产物。医院的建筑物不需要炫目的外观,重要的是内部的医学技术含量。精密的医疗器械,恒温的手术室,无影灯,如此等等。无影灯有时会让人产生一些奇怪的联想。物体背后的影子消失了,仿佛没有历史似的。医院或者医学的历史是一个专业性的课题。西方的医院曾经是养老院、避难所、客栈、流浪汉招待所,医疗空间的功能确认是逐渐完成的。福柯的《临床医学的诞生》认为,现代医学形成于18世纪末,涉及医院场域的改造、病人社会地位的界定、救济和经验以及救护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如此等等。“疾病与多少世纪以来难解难分的那种恶之形而上学分道扬镳了”,实证医学产生和被接受的历史条件开始成熟。中国古代的医学形象是悬壶济世。行医者游走四方,随身携带的药葫芦贮藏种种灵丹妙药。许多人熟悉《三国演义》之中登场的华佗医生。关云长右臂中了毒箭,华佗乘坐一叶扁舟抵达,为之刮骨疗毒,行囊之中的医疗器械不过一柄尖刀。华佗的手术神乎其技,但是,他的背后没有一个类似医院的机构提供治疗保障。曹操的怀疑并非多心。一切拜托医生个人的时候,怎么证明谋杀不会隐藏于开颅手术之中?鲁迅《父亲的病》之中,这种行医形式仍在维持:名医到患者家里出诊,开出药方并且收取门诊费,患者的医学护理由家庭完成。鲁迅对于这种行医形式深为反感,至少他的父亲是被号称名医的庸医所误。鲁迅在藤野先生课堂上研读的医学课程依托的是另一种现代医学体制。目前为止,现代医学体制已经获得普遍的认可。《欢迎来到人间》没有必要解释呼吸机、手术室或者无影灯的意义,医院之中出现的一切均由科学的信誉给予担保。

大约数十年的时间,两种医学体系曾经在科学的信誉背后激烈较量。西方的医学体系以及医院形式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医院的种种“标准化”设置是20世纪之初的事情。这种状况曾经被形容为“医学帝国主义”。西方医学的进入“促使中国社会重新界定身体、疾病、卫生观念和行为”。患者脱离家庭与社区,“委托”医院这个特殊空间给予治疗与护理,这是一个重大转折。人们曾经对这个特殊空间充满疑虑乃至惊恐,怀疑紧闭的大门背后暗中从事挖取人体器官、奸淫、吸取童精等勾当。西方传教士借助医院传播宗教,收效十分有限。现今的医院不再与宗教产生联系而普遍接受科学的引导。但是,尽管医院明确只拯救身体,灵魂拯救的问题从未真正消失。

当然,存在另一些评价医院的视角,譬如经济学。《欢迎来到人间》的这一家医院年度营业额超过了十个亿,没有多少商业机构可以与之一争短长。科学与经济学的两个视角已经衍生出两张庞大的网络,例如医学技术的前沿,诸学科的承传、比较与竞争,例如医院各科室或者医务人员的个人经济收入、声望与工作量,这些因素还会向行政职务、社会地位、人际关系、社交圈子延伸与渗透,总之,医院不再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单纯机构,而是有机地融入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占据一个既不可代替又充满人间温情的角落。《欢迎来到人间》的家庭、爱情、性、职务升迁乃至购房、子女教育无一不和医院的治病救人间接地联系起来。这种状况决定,一场“医患纠纷”带来的震荡必将向各个方向展开。

二、医生们

医院的主角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将白大褂视为“丧事”的服装因而觉得不吉利。白大褂是身份的标识,不仅显示专业人员的素质,而且令人放心。救护车到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抵达现场,一切都会化险为夷。所有的人都信任他们。另一些时候,他们脱下白大褂,穿上西装、衬衫和T恤、牛仔裤,立即融入世俗社会。红尘滚滚,他们俱已百炼成钢。医生和我们一样抽空到郊区的“农家乐”度假,及时规划孩子的未来前景并且筹措购买别墅的款项,闺蜜之间煲电话粥的重要主题是控诉婆婆,如此等等。如鱼得水地溜进世俗社会,“高冷”的专业形象可能迅速毁了,但是,他们会转身成为一批亲切的人。

《欢迎来到人间》,“人间”就是世俗社会。世俗社会好哇,浓厚的烟火气息。退休领导的家里由谁接电话,夫妻斗法争夺吃药的管辖权,没有背景的人怎样撬开社交场合一闪即逝的缝隙,进入手术室之前如何抓住时机给医生送红包,女人之间的闲聊既不能得意忘形又不能露怯丢份儿,教授们卖弄学问既要举重若轻又要流露一两手真功夫,林林总总包含了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我起初觉得《欢迎来到人间》的“欢迎”这个词不得劲,这么俗的词怎么能进入标题?后来终于恍然大悟,要的就是那种俗气,拒绝文艺腔。世俗社会拥有自己的原则,譬如笑贫不笑娼。不合时宜地用冰清玉洁要求护士小蔡的爱情生活,那就是不懂事喽。一定要书卷气的装点,引用几句本雅明引用过的诗吧:“蔑视卖淫吗?/娼妓比盗贼更坏吗?/记住:不仅爱得到了报酬,/报酬也赢得了爱!”怎么样,够了吗?

但是,傅睿是《欢迎来到人间》之中一个落落寡合的人物。他一直徘徊在世俗社会的大门之外,形只影单。小说之中一个传神的比拟是,他如同一只孤伶伶单腿而立的鹤,傅睿的存在是给自己制造一个倒影。他有一双大手,手指特别长,适合当外科医生。傅睿的导师周教授与父亲——医院的前任书记——无不期待傅睿成为泌尿外科的领军人物。他做到了。这种成功掩盖了一个缺陷:作为一个医生,他惧怕尸体,甚至因此不断地失眠;这种精神隐疾曾经发展为幽闭症,譬如恐惧地铁的封闭空间。傅睿肯定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无论从事外科手术还是别的什么职业。他的特征是紧张、专注、精确、严谨,而不是宽博与才华横溢。傅睿从小遵从父母与老师的教诲,学业优秀;进入医院的尖端科室,他的手术一丝不苟。傅睿的内心固执而坚定,没有兴趣注视二十米之外的事物。他始终按照自己的逻辑评判一切。母亲的手在厨房里划破了,傅睿无动于衷。那时他是一个正在做作业的初中生——他说“我又不是医生,着急有什么用”?他又说哪怕“我关心了,你还是痛呵”。合情合理的冷漠。然而,“农家乐”的小山羊断了腿,他的脸上充满痛得绝望的表情,一心一意要喊一辆救护车。傅睿相信自己的手术能够拯救田菲,可是,这个女孩死了。傅睿的内心开始崩溃。

手术室之外,傅睿显得拘谨、刻板,穿着干干净净,西装裤的裤缝笔挺。无论是恋爱、家居生活还是同事相处,他并非一个灵活的万向轮,而是一枚有些生锈的螺丝钉。傅睿成为医患纠纷的主角,世俗社会潮水一般地涌了过来。作为应激反应,傅睿性格之中另一些成分浮现出来。

三、叙事语言

叙事语言很大程度决定一部小说的品质。叙事语言是情节或者人物的建造材料——泥土、大理石、人造纤维板,抑或某种合金?许多长篇小说放弃了叙事语言的考究,数十万言乃至数百万言洋洋洒洒,泥沙俱下。然而,毕飞宇始终在那儿字斟句酌,犹如吝啬鬼精打细算银行存折上的钱币。

《欢迎来到人间》的故事梗概并不复杂:肾移植的病人田菲没能活过来,田菲的父亲怒气冲冲地对主刀医生傅睿动手,护士小蔡替他挡住了可怕的一击。后续的情节是这一场医患纠纷的扩散:傅睿周围几个家庭的波动,小蔡与另一个病人老赵的卷入,傅睿作为晋升干部的后备人选进入某一个“高级”培训班,终于在一系列装腔作势的可笑培训之间精神失常。这个故事梗概即是叙事学横轴之上的基本内容。但是,纵轴意义上的考察,《欢迎来到人间》的修辞术复杂多变,甚至带有某种炫技的意味,各种叙事枝蔓摇曳多姿。我想提到的是三个方面:口语运用、反讽与机智的哲思。

文本之中的口语运用来自两个方面:或者是某个主人公的表述,例如“我要是再回来我就不是我妈生的!我还不信了我”;另一种是叙事人的表述,例如“生孩子是钓鱼,这一竿是刀鱼,下一竿完全有可能是一只王八”。口语运用的范围如此之大,以至于成为这个文本的一个醒目特征。口语是对于世俗日常的肯定。报纸的社论或者机关的文件不可能由口语构成。口语回荡在生活的各个小角落,叙述各种不上台面的琐事。哪一天大人物慷慨地使用口语,那就是亲民,是放低身段。《欢迎来到人间》的口语成功运用各种口语的语气助词,诸如“喽”“哇”“呀”“呢”“嘛”“哪”“了”字也用得机动灵活,不拘一格。这些语气助词缩短了句子,消减了叙事的正式气氛,增添了若干亲近、随性乃至促膝相谈的意味。我已经冒昧地模仿了两句,还可以继续尝试一下:口语好哇,人就是要亲切嘛;文学批评又怎么啦?批评家也得说人话哪。

“可老赵是一个有情怀的人,馋,这可太低级了。……他喜欢精神。他馋了吗?当然不是。他这是思念祖国,他正在爱国。这个念头的兴起让老赵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博大胸襟,这里有被放大的惊喜,他很满意”,“为了掩饰,傅睿也只能小便。在小便池的面前,他终于和雷书记同步了。可傅睿小便只有雷书记三分之一的量,也就是说,只有雷书记的三分之一的长度”。这些叙事显然是反讽。口语与反讽相辅相成。口语融入世俗日常,反讽显示了超越世俗日常的一个心智制高点。心智优越的俯视是指手画脚嘲讽的前提。《欢迎来到人间》之所以可能浮出世俗的波涛暗示另一个更高的视点,反讽语气的作用不可代替。

与反讽相似,机智的哲思通常也是来自叙事人。这往往表明高于具体人物的一个相对观念化的视域。如果说反讽带有哲人的意味,那么,机智的哲思更多的是醒悟之际的感慨。“第一个教大学的人一定是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嘴笨的人往往有一个特征,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出口就是毒,能毒死人的”;“有钱的叫退休,没钱的叫老了”;“所谓的故乡,不就是一间房子加一条路么”;“无聊不是无,是有,是确凿和坚定的有,却被弃置了,一起堆积在潜在的倒霉蛋那边”。各种机智的哲思穿插在叙事语言之中,犹如吉光片羽。这些思想不是哲学著作长篇大论的缜密思辨,而是犀利的一闪念,即使因为夸张、偏激而遭受驳斥也无关紧要。

四、身体

身体始终存在。然而,身体之所以成为一个话题,很大程度上必须追溯至理论背景的转换。“我思故我在”的理性主义遭到了巨大的挑战,“思”仅仅是片面的理性。那些时髦的理论认为,非理性主义是反叛资产阶级文化秩序或者摆脱中产阶级庸俗习气的重要资源。身体并非一堆无动于衷的生物组织,而会对衣食住行等等物质条件提出很高的要求。许多时候,这些物质条件的占有成为人们的精神目标,并且进化为藏匿于生物组织内部的欲望与快感。物质条件的追求不仅造就巨大的社会生产体系,并且衍生出相互呼应的观念体系,二者之间的互动是历史唯物主义长期关注的命题;精神分析学的考察领域转向了身体内部的欲望及其形成机制,力图证明无意识的存在。无意识与理性主义的长期搏斗同样投射到观念体系之中,成为文化内部的另一种能量。因此,所谓的观念体系既包含社会生产体系的维护和引导,也包含理性对于身体的规训。福柯以来的一批理论家对于各种理性规训深为不满,他们将身体视为打碎各种传统枷锁的重要理论范畴。

描述理论范畴的来龙去脉不属于作家的工作。但是,作家很快察觉这个理论范畴带来开放身体的气氛。很长一段时间,文学对于身体的压抑形式是讳莫如深。人物在行动,但是,身体的快感与痛感浅尝辄止。晚近文学的一个特征是,身体占有的分量不知不觉地增加。口腹之欲,性感,暴力与杀戮欲,施虐与受虐,如此等等。《欢迎来到人间》对于身体的关注存在两个焦点:病与性。老赵是小说之中一个重要角色,真实得如同一幅漫画。老赵表示他“喜欢精神”,可是,他出场的时候只剩下身体。熟悉旧金山并且拥有众多房产的老赵不幸罹患尿毒症。肾移植手术之后,他的全部生活仅仅是兢兢业业地维护身体。按照精确的时间表睡觉,醒来,刷牙,洗脸,大便,围绕餐桌溜达,三餐仔细咀嚼,完成吃药的重大工程,每一天胜利的喜悦就是又活下来了。经济学的视野之中,这种行尸走肉不再创造任何价值,但是,医学愿意为之殚精竭虑。老赵的身体是医学成就的活标本。除了傅睿奉献一场成功的肾脏移植手术,还要加上太太爱秋的尽职护理。当然,身体从来不仅仅是身体。即使生活收缩到如此狭小的范围,钩心斗角始终找得到施展的空间,只不过更为奇特和微妙。老赵的身体甫一好转,性立即苏醒过来,开始瞒着太太对保姆动手动脚。

食物不再匮乏之后,性快感的追逐很快冲到了吃吃喝喝的前面。对于许多人说来,捕猎一个异性要下的功夫远远超过挤入一场高级别的宴会。这种状况也许表明,作为欲望的对象,异性的匮乏程度仍然远远超过食物。人生漫漫,性快感并非像刷牙那样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欲望,权力,情商,面子,征服与反征服,钱包的大小,生活模式的设计,这一切无不与性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欢迎来到人间》的每一个重要人物无不表明,他们的性生活不仅发生在床上,而是进入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推波助澜的组成部分。开放身体的气氛带来的一个观念是,追求性快乐没有什么可耻。《欢迎来到人间》坦率地公开了性的话题。傅睿、敏鹿与郭栋、东君两家相约到“农家乐”度假,两家未成年孩子的斗嘴是彼此大喊大叫:“你妈妈想和我爸爸睡觉!”传统意义上性的神秘与羞涩荡然无存。

傅睿仿佛再度落伍,他不关注这个话题。他的眼睛只盯在病床上,医生的本职工作是对付疾病。但是,傅睿未曾深究一个问题:疾病的身体仅仅由医学处理吗?事实上,疾病的身体同时是一个隐蔽的文化网结,众多观念围绕疾病的身体展开博弈。拯救身体与拯救精神或者灵魂几乎同时发生。相对于身体,精神或者灵魂会不会产生疾病?拯救身体的医生能否拯救精神或者灵魂,这是一个必须重新评估的问题。也许,傅睿从未料想到,他自己居然成为精神或者灵魂的疾病患者。他的后背突然不可遏止地发痒,这是精神或者灵魂出问题的病理症状。

这时,《欢迎来到人间》的主题开始出现纵深。

五、疾病的隐喻

疾病叙述不仅存在于医学话语,而且以隐喻的方式广泛潜入各种叙事。苏珊·桑塔格的两篇论文《作为隐喻的疾病》与《艾滋病及其隐喻》名动一时。苏珊·桑塔格分析了某些疾病在欧洲文化之中负载的隐喻功能。例如,疾病会激起古老的恐惧,不会传染的疾病仿佛隐含道德传染性。心脏病没什么可丢人的,肺结核就复杂得多。肺结核似乎是一种湿病,来自潮湿而昏暗的城市;同时,肺结核具有罗曼蒂克的色彩,苍白的脸色,弱不禁风的身躯与忧郁、易感的精神气质令人想到贵族与艺术家;相对地说,癌症患者往往遭受不公平的鄙视,他们被描述为激情匮乏、性压抑的人,性格克制、情绪消沉、缺少冲动和发泄似乎成为癌症的病因。梅毒与艾滋病当然也是解读的对象,这种疾病的高危人群与性冒险的关系令人遐想。疯癫的名声始终存在两面性。疯癫意味着不正常。可是,那些天才人物不是常常被列入不正常的阵营?譬如,尼采的发疯与其说是一种疾病,不如说是一个哲学事件。

然而,中国现代文学的语境之中,鲁迅构造的隐喻系统众所周知。从《呐喊·自序》《父亲的病》《藤野先生》到《狂人日记》《药》,这些散文与小说的各种意象逐渐汇合起来,显现出令人惊悚的主题。人们至少可以察觉如下几个组成因素:一、体质虚弱的病人——多为肺结核患者;二、精神失常的患者——狂人;三、体质茁壮但灵魂空虚的精神疾病——那些“看客”们;四、诊治身体疾病的庸医;五、诊治精神疾病的革命者;六、诊治精神疾病的革命者被视为精神失常的患者——“疯了”,华老栓茶馆里的人都这么认为;七、体质虚弱的病人与诊治精神疾病的革命者葬入同一个坟地。这些组成因素构成一个以坟地为终点的封闭循环,循环之中隐含一个令人迄今难解的疑问:那些体质茁壮但灵魂空虚的精神疾病患者值得拯救并且为之牺牲吗?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患病。《药》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拯救者往往遭受反噬,“狂人”或者“疯子”几乎是他们无法摆脱的污名。换言之,拯救者与被拯救者从未获得彼此的认可,他们共同觉得需要拯救的是对方。不知道谁疯了?正如福柯所言,疯癫并没有一个始终如一的共同标准,而是取决于各个历史时期的建构。共识的形成远比预料的困难。启蒙者痛恨芸芸众生愚钝麻木的时候,芸芸众生正在嘲笑启蒙者的乖张孤僻。尽管如此,鲁迅毅然决定站出来,承担启蒙的职责:“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显然,鲁迅对于启蒙的效果并不乐观,而是带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味。

涉及疾病与启蒙的主题,没有哪一个后续的作家可以轻易绕开鲁迅的隐喻系统。《欢迎来到人间》又一次提出这种问题:谁是病人?谁是医生?谁疯了?

六、拯救与被拯救

《欢迎来到人间》终于引出这个话题,并且展示了这个话题的复杂性:拯救与被拯救。这个话题隐含的内在矛盾甚至比鲁迅那个年代还要尖锐。鲁迅以及一批五四作家期待理性成为启蒙的利器。一个世纪过去了,启蒙收到多少效果?许多时候,非理性冲动潮水一般涌来。这不像一种失控,更像一种需要。

老赵是一个遵从理性计算的人。他在房产的一进一出之间获利甚多。然而,肾移植手术痊愈之后的某一天,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了强烈的皈依感。个人的生命如此渺小,他需要崇拜什么。傅睿医生说“保证你能活下来”,老赵突如其来向他跪下去,磕头行礼。老赵的跪决非被迫,而是真切地感受到被拯救的“大幸福和大解放”。没有见到傅睿医生的日子里,他向太太爱秋下跪与磕头。一百个放心地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到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那里,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理性必须自己为自己负责,吃力不讨好。老赵的想法是:赶快抛掉那么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向着偶像跪下去!

老赵的下跪与磕头是一个神奇的时刻。然而,这个神奇的时刻仅仅是一种心理感觉而缺乏哲学内涵。老赵渴望拯救,获得拯救必须皈依。皈依“什么”并不重要,老赵信奉过观音,然后向医生和太太下跪,他心目中的“阿门”与“阿弥陀佛”没有区别。精神分析学如日中天,形而上学弃如敝履,心理感觉已经足够,皈依哪一种形而上学观念的理性思辨犹如多余的蛇足。事实上,老赵这种心理感觉的边界并未超出身体的存在:保证他“活下来”。“活下来”之外的另一些问题无可无不可。

耐人寻味的是傅睿的转变:他恰恰也是在那一刻获得了拯救者的庄严。他的内心涌出了全新的感受——因为“全新”,乃至无以言表,《欢迎来到人间》的这一段描写抽象而模糊:“他内心最为深处的东西出现了。傅睿并不能命名自己的新感受,但是,他高兴,接近于幸福,他确凿。”他的幸福与老赵形成完美的呼应。田菲的死亡给傅睿带来巨大的受挫感,理性的医学迟迟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相形之下,非理性的程序简明扼要:只要他愿意承诺,老赵就愿意崇拜,这种高度瞬间刷新了自我:“傅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遥远,并不是来自他的身体,没有物质性。”傅睿因此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使命感。

抛开理性的医学,傅睿信赖另一种形而上学的观念吗?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是迫不及待地扩张自己的使命感。他开始拯救小蔡——这是世俗病床上另一个版本的田菲。“她堕落了”,必须让她将身体之中的肮脏呕吐出来。“堕落从来都是身体内部的事”,这是医生转任世俗拯救者的原因。傅睿力图从身体内部搜索到遭受玷污的灵魂。他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讲大道理,而是带着小蔡坐进帕萨特轿车高速行驶在田径场的赛道,急剧转弯产生的离心力让小蔡呕吐不已,拯救终于演变为奇特的荒诞剧。的确,傅睿疯了,但是,由来已久的疑问并没有消失:谁需要拯救?如何拯救?谁是拯救者?

现身于傅睿与小蔡背后的是一个穿土黄色长袍的光头男人。他曾经卖给小蔡一串紫色念珠,后来将傅睿带到一个地下室。他为傅睿催笑,犹如傅睿为小蔡催吐——傅睿在一阵又一阵的狂笑之中清空了自己,继而出现了相似于老赵的皈依。他放弃自己的固执而屈服了。内心一无所有之后,傅睿试图钻入光头男人的腋下寻找久违的安全感。这个光头男人是一个象征性人物,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如同《红楼梦》之中神秘的一僧一道。

傅睿身上显现出一个焦虑症患者的症状。但是,《欢迎来到人间》的解读远远超出精神分析学范畴。对于小蔡们飞蛾扑火一般投身的世俗社会说来,焦虑症患者傅睿的角色介于疯子与先驱之间。如何建立精神分析学之外的精神目标?形而上学无法提供答案。后现代社会正在驱逐形而上学,反讽成为经典的文化表情。后现代说:忘了那些堂皇的说辞吧,神已经隐退,无人为之代言。清空自我的傅睿空无所依地坐在地下室等待光头男人,他的内心不再拥有摆脱反讽结构的神奇光芒。《欢迎来到人间》似乎不甘于这种软弱的结尾——小说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傅睿妻子的神奇梦境:天寒地冻、雪、冰河、儿子身轻如燕的花样滑冰这些意象带有的抒情意味仿佛打破了消沉的反讽气氛。梦境象征洞穿反讽结构的突围路径吗?这是小说之中的一句话:“梦无绝望之路”。

[作者单位:福建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