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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香的隐喻、智慧与启迪

编结茅香1

《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

[美]罗宾·沃尔·基默尔 著,侯畅 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第一版,88.00元

终于在年底读完《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这是今年三月从万圣带回来的书,像寻找某种力量一样,我在出差的间歇拜访这家书店,向老板请教,《明清火器史丛考》这本书潜在的市场会有多大。作为伴手礼,我带了两种新出版的图书。坐在一起聊天的还有涛声老师,本可以在微信上完成的提问,成了那个午后的话题。告别时,我在书架上看到《编结茅香》,这是我们的相遇。

我猜想它和《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有着共通之处,会像讲述金凤花一样向我讲述一段与“香茅”有关的经济、文化和历史故事。章节的标题传递出属于《诗经》才有的咏叹:种植茅香、照料茅香、采撷茅香、编结茅香、焚烧茅香。没来由地让人喜欢。

但它不是“香茅”传。香茅是泰国菜里无可或缺的香料,是冬荫功汤的灵魂。茅香,百度对它的解释是禾本科植物,高五六十厘米,植株具有来自香豆素的香甜气味,也可以作为药草及制酒的原料。陷在想象力边缘的话,在网店里可以找到茅香的干草。其次,这本书也不是茅香的“传记”。全书只有三篇文章写到茅香,大部分篇章给了其他植物,包括草莓、碧根果、枫糖、金缕梅,还有池塘里的藻类、天上的雨、隔壁的邻居,等等。

解开一个误解,需要思绪沿着来路折返再重新出发,需要时间的等待。我从网店里找到这种植物,闻到了它的气味。我寻找阅读它的场景,摇晃的车厢,夜半的书桌。我在心里默默祈求,快些说茅香吧,该说茅香了吧……

作者基默尔女士在前言里说,她要献上的是用故事编结而成的辫子,这条辫子是由三股编成的:原住民的认知方式、科学知识,还有一位阿尼什纳比科学家的故事,这是科学、精神与故事的交织。

充满隐喻的故事

茅香,是串联全书的一种隐喻,全书用了种植茅香、照料茅香、采撷茅香、编结茅香、焚烧茅香五个章节展开完整的故事。

《种植茅香》,隐喻了文化的产生过程。茅香最佳的种植方式并不是播种,而是直接把根埋进土里。这种文明完整地生,完整地被保存,之后历经数年,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像植物从手中传到土里,然后又传到手里。作者写奇妙的碧根果树林,它们并不是每年都会结果,而只要是结果的年份,不会有一棵碧根果树掉队,也不会有一棵果树偷偷独自结果。她写草莓,那是大地的心。

《照料茅香》章,讲述被照顾的植物和被滋养的生命。作者写到了枫糖,从糖枫树的汁液到奇妙的枫糖,人类的劳动参与了它的转化,怀抱感恩的劳作,也是自然产物的一部分。同样,金缕梅治疗伤痛的作用因为朋友间的友情而达成。劳动和情感,共同完成了大地的情意。这一章是最动人的。

《采撷茅香》章,讲的又是人类与自然作物之间的“取”与“得”的关系,有节制地索取,有智慧地耕作。在茅香地里采摘时,印第安人遵奉“绝对不能把一半以上都拿走”的准则。而在田地里,印第安人知道可以把玉米、豆、南瓜一起播种。最早发芽的玉米会架起高高的枝干,成为豆秧的支架,底下的南瓜叶为豆秧提供遮阴,而豆科植物的固氮能力,提供给玉米和南瓜更多的营养。植物的处世方式教会印第安人懂得珍视天赋的道理。

《编结茅香》和《焚烧茅香》两章,讲的是在自然与人、古代与现代文明之间寻找与重构秩序的沉重话题。用黑梣树枝干编织的篮子,展现着它的神奇:从一株活生生的植物变成一根根劈开的木条,而最终又回归完整,成为一个篮子。塑造这个世界的力量具有创造和毁灭二重性。然而编制篮子的过程,不又是一次秩序的建构么? 这两章里,我们终于从古老的传说、古老的丛林生活里走出来,面对锐利的现代文明。在面包上浇上一勺枫糖,那是一勺八月的夏日阳光,但面对塑料呢,我们还能否找到它的来处?

身兼印第安原住民后裔和环境生物学教授的基默尔女士,有足够的能力掌控这些材料,在她的茅香发辫的发丝中,她还加入了家族的历史,我们能读到穿插在植物的故事中的那些由远渐近的人物影像。而对于故事,我们总会追问“他/她是谁”和“后来呢?”

他/她是谁?

她首先是基默尔(R. W. Kim⁃merer),本书的作者,美国知名森林生态学家,纽约州立大学环境生物学杰出教学教授。作为北美印第安原住民的后裔,她是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也是一位单亲妈妈。组成这本大书的几十篇散文,共同诉说着她的自我认同,这其中包括了文化、身份,以及认知方式。

全书的开篇是创世的神话:天女从天坠下,下落过程中,大雁背过她,水獭、河狸、鲟鱼帮助过她,麝鼠用生命作代价为她找来泥土,天女在龟壳上用泥土造出了一个家园。她带着从天上带来枝条和种子,作为答谢,她更为一切生物的幸福,包括自己的后代,创造了一个幸福花园。在所有植物中,茅香是最早种在大地上的种类。天女的女儿,则用身体化育出了各种植物,成为送给人们的特殊礼物。她的头上长出烟草,秀发中长出茅香,心脏送出草莓,乳房中长出玉米,腹部长出了南瓜。

这是印第安人对自然和人的关系的诠释,很容易就发现,它不同于盘古的开天地,也不同于慕强的古希腊文化。盘古化生万物,以双目为日月,以肌肤作大地,用血液成江河,人与万物共生。也不同于以古希腊为源头的慕强文化,将人作为万物的尺度。在印第安文明中,人与自然维系着相互依存的一体关系。在天女的创世神话中的关键词是“礼物”和“答谢”,它表现出来的是人类和其他动植物都是家庭的成员,具有血缘关系。

青年基默尔虽然拥有印第安人特有的对植物的了解,但没有得到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植物学老师的认可。“我告别了在林中度过的童年,走进了大学。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在两种世界观中切换着。一种是凭借经验的博物学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我把植物当作自己的良师益友,我们对彼此都负有责任。而另一种则是科学的领域。人们教给我的植物学是简化的、机械的,而且是完全客观的。植物被简化为客体,它们不是主体。”基默尔转换着角色。“我天生的倾向是想要看清事物之间的关联,寻找把世界联结在一起的线索,我喜欢合并,但科学却非常严格地让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分离。沿着科学的道路,我受到的训练是去分离,去区分观念和客观的现实。”直到原住民长老的聚会邀请,再次唤醒了已经是优秀的植物学者的基默尔血脉中流淌的属于树林的基因。

认识一种植物,知道它在哪里生长、何时开花,知道它喜欢和谁生长在一起,社交圈子怎么样,谁会吃掉它,谁可以用它的纤维来筑巢,它能赠予我们什么样的药物……完成在科学的世界里身份转换后的基默尔重新回到了原生态的世界,这一次她真正获得了自由。这是建立在认知方式上的自我身份认同。基默尔是植物学家,她是拥有两种思考方法的植物学家,她是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

基默尔的自我认同里,还包含了更为深刻的对生命的认同。学习有生命的语法,海湾在波塔瓦托米语里是个动词,“成为海湾”。当海湾是名词的时候,它是由人类定义的,是困在两岸之间,并被收纳进单词之中的。但是“成为海湾”,它成为动词之时,却把水从束缚中释放出来,让它得到了生命。“成为海湾”展现,意味着活生生的水也能成为溪流、海洋或者瀑布。相应的,成为一座山,成为一道沙滩,成为星期六……“在一个万物都有生命的世界里这些都是动词的候选。水、土地,甚至是一天,皆有生命。”这就是生命的语法。语言的认同之下,是否也意味着对生命的认同呢?

后来呢?

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草莓变成了大地之心,碧根果集合开始了讨论会,当黑梣树和茅香在篮子上再次相逢,那么后来呢?

读者在这本书里看到印第安文明,熟悉化妆品柜台的女士们或许会留意某几个品牌的草本护肤品,会像寻求中草药的力量一样,对印第安的植物力量投去目光。那么其他呢? 或许也仅仅只是远远望着一件文化符号而已。

我对着电脑和手机屏,录入一段打动我的文字:我打开了碗橱,我想这是个用来放礼物的好地方。“向你问候,果酱罐。你的玻璃曾经是海边的沙子,经历过潮起潮落,沐浴过泡沫,听到过海鸥的鸣叫,而你如今变成了玻璃,直到你重返大海的那天。而你,浆果们,你们丰满的身体中充盈着六月的味道,而如今你们待在我二月的储藏室中。还有你,白糖,你的故乡在遥远的加勒比——谢谢你跑了这么远。”

不过我也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和思绪飞快地跳过了桌上的塑料制品。我的电脑滴滴答答跳跃着图标,那些信息可能来自顾不上打开果酱罐、忘记了海的样子的同事,我们在键盘上翻飞手指讨论着图书封面上的修改痕迹,或者忙于传递一张下周在线会议的二维码登记表。去年的作者说他要继续写那个技术时代的对谈文章,在它的前传里,作者们问,技术时代,我们如何自处?我想了想,问软件自带的AI系统,你读过编结茅香吗?

它飞速地回答:《编结茅香》是一部将自然、历史、文化和科学元素融为一体的作品。它既有科学的严谨性,又有文学的吸引力。阅读这本书,就像在基默尔的引导下,深入探索自然的奥秘,感受古老文明的智慧,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基默尔的笔下,茅香不仅仅是一种植物,而是一种象征,一种连接古老文明和现代社会的桥梁。它带领我们走进历史的长河,感受古人的智慧和情感,同时也引导我们思考现代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之道。它也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描绘,展现了大自然的美丽和神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仅了解了茅香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也了解了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和价值。我们看到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如何随着时间和地域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看到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和感恩,也看到了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

我跌落在一行一行翻滚上来的文字里,想起很多年前,在OICQ上与陌生的朋友聊天时,我们互相能够看到的所有的打字痕迹,包括一个错字然后删除。SmartChat、妙翰林这两个不知何时入住屏幕右下角的小图标也闪烁着跃跃欲试。印第安人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与它们连接? 会是“成为图标”吗? 我不知道。它用着我熟悉的文字,说着我认识的语言,可是距离我那么远。

作者说,当我们无法再轻易看到物品中的生命的时候,是不是断裂也就开始发生。当句子变得简单写就时,是不是尊重也开始丧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