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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文献研究的新探索与新思考

现代文学文献研究的新探索与新思考

《烽火遗篇: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凌孟华 著,中华书局2022年10月第一版,78.00元

中国现代文学文献辑佚与版本研究是一门独立精深的学问,我未曾涉猎。但由于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在法国的译介,也确有几年翻阅民国时期在华法文旧报刊的经历,对眼前这本《烽火遗篇: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以下简称《烽火遗篇》)及其拓展文学史料边界的思考与努力颇有共鸣。

本书著者凌孟华教授已经出版《故纸无言:民国文学文献脞谈录》(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和《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两种著作,连同这部《烽火遗篇》,堪称其学术“三部曲”。三部书的取名讲究又有趣,书名包含三个对仗工整的词语“故纸”“旧刊”和“遗篇”,潜藏作者的研究旨趣。

凌孟华投身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十余年,对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研究尤其用功。《烽火遗篇》着眼于抗战时期现代重要作家作品辑佚以及版本考辨,呈现了作者翻检《国讯》《战斗周报》《远东问题》《众生》《国风》《救亡日报》等十六余种民国报刊的丰富收获。全书分为上下两编,共四章,收录论文十二篇。前两章聚焦夏衍、茅盾、穆旦抗战时期佚文的发掘与辑校,以及罗家伦、老舍、冰心在陪都重庆演说记录稿的发现与补正。后两章关注版本研究,对抗战时期郭沫若、李金发、萧红发表的若干作品的不同版本进行比勘、辑注与汇校,厘清作品的本来面貌,并选取戴望舒、何其芳和张爱玲的三种名作,考察版本流变,尝试在不同版本的缝隙间寻找新的文本阐释的可能。

中国现代文学名家文献史料整理与研究是一项求真求实的工作。如果允许我做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这项繁难琐细的工作就像为经典大家创作一卷巨幅写意人物画,而钩稽散失在故纸旧刊中的遗篇、参校考证作品异文则是在极细微处浅染的几笔淡墨。粗看未足轻重,但作家的风致面貌不正是蕴藉在淡墨与重笔的参差之中吗? 正如《烽火遗篇》著者所言:“散佚的作品也是作品,并不意味着等而次之或‘破铜烂铁’,也是反映作家情感、蕴含其‘生命的体温’的珍贵历史碎片,也是作家创作全貌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产生学术新发现的土壤。”(44页,引文凡出自《烽火遗篇》均只随文标注页码)著作中收录的《抗战时期老舍在重庆演讲活动钩沉与补正》一文无疑就有这样的价值。凌孟华在1942年3月版《沙磁文化》月刊发现一篇名为《文艺的创造》的演说记录,署名“老舍”。作者借鉴法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互文性”理论,通过周详地论析演讲内容与《老舍全集》所收文字的勾连,推定此文确实记录的是抗战时期老舍在重庆发表的一次演说,不仅推进了老舍集外演讲资料的钩沉与考据工作,为作者传记、年谱长编提供了珍贵的补缺材料,而且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和把握老舍个性化的文学创作观”(177页),并且领略作为演讲家的老舍的独门绝技之一:幽默。

在烽火连绵的抗战时期,文学愈加积极地介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众多不以文学为志业的政治、经济、教育、新闻、军事和学术报刊屡屡刊发文学作品,因而成为现代作家作品辑佚研究题中应有之义。凌孟华在2015年就提出了作家佚作发掘的非文学期刊转向问题,在他看来,“文学期刊与非文学期刊是抗战文学的两种不同类型的载体,二者也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均不可偏废。”(《抗战时期非文学期刊与作家佚作发掘脞论》)在新著《烽火遗篇》绪论中,凌孟华进一步探讨抗战文学辑佚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作者历数“被纳入文学期刊研究的非文学期刊之尴尬”,并运用二分法尝试为非文学期刊“正名”,指出以“非文学期刊”视野考察抗战文学辑佚研究有助于拓展抗战文学研究边界,充分认识和把握抗战文学的“杂文学形态”特征(31页)。

凌孟华指出惯常的以作家为文学佚作发掘线索的研究方法容易导致效率低下的重复劳动,因此他呼吁应总体把握与介绍期刊,将以作家为线索的检索搜罗转变为以期刊为单位的系统发掘。凌孟华以《四友月刊》为例,说明系统发掘非文学期刊可“为同行提供方便”并“免去后来者的搜罗、翻阅之苦”(36页)。我有过检视民国时期在华法文报刊的经历,就此略谈几句,或可视为《烽火遗篇》提出的这个方法论的注脚。我曾考察法语世界的鲁迅译介,偶然发现20世纪早期京、沪刊行的法报刊载过多种法文鲁迅小说作品。以此为契机,我在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和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动手翻阅这些岁久湮没的法文旧刊,在《北京政闻报》(La Politique de Pékin)中搜检整理出逾200种法译中国新文学作品,不仅丰富而且局部补正了中国新文学域外译介图景。例如通过对这份非文学期刊的系统发掘可以发现,1919年由宋春舫翻译并刊载于《北京政闻报》的六首新诗才可能是中国新文学西译的滥觞,新文学的诞生与其域外传播几乎同时起步。由此可见,正如凌孟华所倡导的,对“非文学期刊进行系统发掘,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37页)。我翻阅法文非文学期刊是好奇心使然,所以读到《烽火遗篇》对“非文学期刊”研究的学理化论述时很受启迪,很有“就有道而正焉”的体会。

凌孟华将辑佚校勘形容为“笨”工作(304页)。“笨”者,未走捷径也,做的是老老实实的真学问。从《张爱玲经典散文集〈流言〉之大楚报社版本》讲述的如何求助师友,先后联系三家图书馆才得以展读所需书籍,就可知其中辗转辛苦之一斑。然而凌孟华仍然不改其乐。从书名与旧作的对仗,到齐整的章节布置,再到细针密缕、巨细靡遗的行文,无一不体现出著者的严谨与对“秩序”的追求。只不过作为普通读者,有时不免也想,如果解散了这严密的体系,“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是不是更亲切可读呢?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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