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头艳》,畀愚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畀愚的新长篇《云头艳》是一部写死亡的小说。它的空间从乡村到城市,从中国到澳大利亚,时间从改革开放初期到现在,跨度为三十多年,其间总是有人不断地死去。按时间来算,死得最早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一名叫金枝的乡村少女,她是来自景德镇的做瓷师傅兼盗墓贼的老金的女儿,在一个风雨之夜,与老金、少年钱新荣和姬仲伟一起盗墓,被掩埋于古老墓穴之中。第二次死亡发生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走私古董的钱新荣将同伙胡卫东杀人灭口并毁尸灭迹。第三次死亡事件的主角是一个叫苏珊的来自澳大利亚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她也是钱新荣前妻,她们母子因一场“车祸”死在淀山湖中。小说的第四次死亡主角是钱新荣的少年朋友姬仲伟,三十年后被钱新荣投入高温瓷窑杀害。最终,走投无路的钱新荣也走进了瓷窑自尽。除了金枝的死亡和男主钱新荣的杀人,小说还穿插了女主豌豆男友周易的溺亡、警察路天明妻子朱林燕的车祸……
虽然死那么多人,但畀愚的《云头艳》本意却是写生长,写城市的扩张与世界的脱胎换骨辞旧迎新。周易的死让豌豆获得了奇异的力量,她从中读懂了人性,靠着这样一本由死亡构成的教科书,她在与钱新荣的交往中不动声色并成了赢家。埋葬明朝太监和青春少女的古墓之上的乡村之地,即将变成生机勃勃的滨河现代产业园,变成接轨上海的桥头堡。瓷窑杀人,本是火葬,其骨灰却分别变成了凤尾瓶、元明样式盖罐和净瓶,变成了永恒的静默的艺术。钱新荣一再杀人,可最终当他走进瓷窑,他也许是淡定的,因为本是孤儿的他一生的欲望角逐终有所获,他有了爱情,有了家庭,有了儿子,和可供儿子继承的产业。他的杀人本意是洗白,是图存。小说中有一段精彩描述:“要让一条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DNA也提取不到,最好的途径是火化。烈焰焚烧能让有机物质快速地成为无机的化合物。如果用它们来作化肥,能使花朵更加艳丽,花枝更加茁壮;如果把它们掺进泥土里,烧出来的器皿会更加的晶莹、细腻与坚硬。”
但我揣摩《云头艳》作者畀愚的心思,他的《云头艳》的真正主题,是对深渊的凝视。这部作品的深处其实设置了一个个深渊。或者说,这部作品的几乎所有人都面对着自己命运里的深渊。它们要么是黑漆漆的、“每朵浪花里都有一只手”的河水,要么是河水倒灌的古老墓穴,要么是深不可测、致人死地的淀山湖,要么是高温至1300摄氏度、可以冶炼精美瓷器同时也可以让人销声匿迹的窑。它们是悬崖,是陷阱,是坟墓,也可能是路标。埋葬了明朝太监的古墓吞噬了青春少女金枝,却让两只价值连城的成化斗彩阳春杯重见了天日,同时让钱新荣找到了新的生存之道。黑塞说: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这部小说中的深渊,是一个个命运的终结之地,当然也可能是黑塞名言中的神圣母体,小说故事重新出发的地方……这一个个深渊,宛若体操运动中的鞍马,所有小说中的人物,必须跳过属于自己的鞍马,或者由鞍马终结自己的赛程,而所有的读者,也必须参与到跳鞍马的游戏之中,并由此抵达阅读的悬而未决的旅程终点。
虽然小说设置了林小都、路天明两位警察,在不同的罪与罚的空间里来去奔波,取证探案,我想作为一部悬疑小说,作者必须借助他们来连缀起中国与澳大利亚,连缀起各色人等,来推动情节,讲述故事。警察职业的自由度,类似于上帝的全知视角。有了他们,作者在讲述故事中完全得心应手,无孔不入……可是作者并无意写成一部审判和清算罪恶的小说。对的,他没有摆出一副判官的姿态。他对他构建的一个个深渊,一直怀着凝视而不是审视的态度。他全面地展示钱新荣的罪恶,同时没有在小说中设置道德审判立场,对钱新荣进行口诛笔伐的批判,而是让这个人物自我审判与清算——这正是整部作品最让我感动的地方。
《云头艳》中的钱新荣年近半百。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生人。我了解到畀愚是1970年生,年长我一岁。我们跟钱新荣算得上是同龄人。我妄自揣度畀愚的心意:他是借着钱新荣来展开对自己这代人的审视。钱新荣走过了从乡村到城市、从中国公民到世界商人的人生轨迹,从乡村孤儿到商界精英的成长之路,他心藏大恶,可并不让人厌恶,其实是畀愚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那是对同辈人的审视。我想,作者写下《云头艳》,是企图借着这样一个人物,张望自己从荒野开始的来路,渴望一座温度炽烈的窑,封存这一代人复杂难言的过往,孵化出骨质瓷一般的精美而无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