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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颗诗心碰撞历代诗心

以一颗诗心碰撞历代诗心

张炜古诗学六书张炜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先生以小说家为世人所熟知,但他却说,“自己的主要文字不是小说,而应该是诗”。实则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登文坛始,“诗人”张炜从未停止过写诗,且推出了《皈依之路》等现代自由诗集。九十年代后,他转向古典诗歌传统,以一颗诗人之心去碰撞历代的诗人之心,即专题性地研究中国古典诗歌,从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诗经》、苏东坡,到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且不时有研究讲稿问世。近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将这批讲稿结集为六册出版,并正式命名为“张炜古诗学六书”。

《读<诗经>》分上下篇。上篇为《诗经》五讲,分涉55个主题,“自然人文三横列”“娱乐与仪式”“诗的有机性”“从根本出发”“腻啖之后”“孔子的旁白”诸标题,宛若55支灯火,烛照出一条道路,将读者引向一个深思的方向;下篇为《诗经》选读,注释精读《诗经》中的42首作品。

张炜认为,若要走进《诗经》这部原典,就要随着它的乐声,伴着铿锵有力的节奏,或者是温婉动人的咏唱,踏入堂奥,领略或深沉或辉煌之美,感受它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部书中,他走出了一条别样的道路:自觉不自觉地顺着古人提供的一条“经”线,步入一个广袤而活泼的万物生长的生命世界,这里面有不仅有丰富繁茂的“草木鸟兽虫鱼”,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既有饮食男女的欲望,又有庄重刻板、威仪逼人的贵族……旺盛的激情,野性的躁动,恣意放肆的生命感染力,浪漫的情思,自由的嚎唱,所有这一切纵横交错,相映成趣,构成一个多声部的混唱、一个震耳欲聋的王国。这个王国,就是诗的国度,是生命的交响。一条文学大河的源头就在这个世界里,它由无数涓流汇聚,活泼而清纯,生动而含蓄,渐渐汹涌起来。这种巨大的张力恰恰就是一切文学经典必备的品质。

与此同时,张炜以《诗经》为镜,对当下的某些审美的怪乱、价值的失序提出了批评。而作为源头性的生命呈现,《诗经》恰可以成为我们考察根柢、抵御现代语言混乱的一块坐标石。

《诗经》之后是《楚辞》。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开始焕发出一种勇气,他们不再回避自我,而是愈加强化了个体的存在。对比《诗经》,我们会发现由于歌者(创作者)已经发生变化,《楚辞》的主观性和个体性要远大于“诗三百”。张炜 《<楚辞>笔记》一书,从中国文学史的嬗变中,揭示了屈原所确立的美学品格在中国文学版图上的崇高地位,同时从屈原身处的战国时期的社会状况与精神格局讲起,为当代读者还原出一幅可感可触的屈原形象。在作者笔下,《楚辞》是屈原独立于世的吟唱:“他从群声中走出,从庙堂中走出,进而又从楚国大地上那些纵横交织的民间吟唱中走出。他将原来的忧虑和牵挂抛诸一旁,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目不斜视,只认准一个方向,吐出一串心声,把看到、听到和想到的都收入思想的囊夹,酿造之后又全数倾出。”“他独立于旷野,仰望星空,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由于变成了独立的个体,各种各样陈旧的法度与规束悉数退却,心中的羁绊迅速解脱,诗人像一个不管不顾的思想的赤裸者,完全自由自在了。”

在作者看来,屈原的抒情是对自我的全方位加强,这种毫不犹豫的大胆放言、吟唱,开拓了后来抒情诗的音域,甚至成为中国自由诗的源头。籍此,我们更深刻地领会到,屈原在美学上、诗学上的孤高独立:自由,同时节制;丰沛,同时凝练;放纵,同时收敛。全书全书分上下篇。上篇为《楚辞》笔记,分涉21个主题;下篇为《楚辞》选读,注释精读屈原传世之作《离骚》《九歌》《天问》《九章》。

《陶渊明的遗产》一书,作者从“魏晋这片丛林”说起,将读者带入陶渊明所身处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盛行的魏晋时期。我们由此触摸到陶渊明挣脱官场、投身田园与农事所蕴含的丰厚意义:在“文明法则”与“丛林法则”之间,陶渊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坚守。本书还通过与高更、梭罗、荷尔德林、彭斯、维吉尔、托尔斯泰、蒙田及屈原、庄子、王维、“竹林七贤”、孟浩然等诸多艺术家的对比,将陶渊明置于广阔的价值参照系中。在文明史上众多相似与不同的比照下,陶渊明的光辉分毫未见,而终成为一个时代的孤高标本:人虽然被规定于自己生存的这个时空,但可以运用自由意志来超越被动进入的这个苦境,运用一个人所拥有的理性以及全部文明所给予的力量、用各种方式无数次地挣扎下去搏斗下去。

在张炜看来,陶渊明是一个活在残酷的“魏晋丛林”边缘的书生,一个在顽强的挣扎中最终“挺住了”、保持了自己尊严的人。何为风度,何为尊严,诗人用生命做出了回答,也是留给后人的最大一笔遗产。

李白与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高峰,两位天才诗人各以其旷世的创作力与魅力,而成为后世艺术家、诗人们隐形的榜样。李白和杜甫一生坎坷,性格迥异,作为两个鲜明的符号,已经深深地植入了中华民族的心里。大概谁也不会将两个形象混淆,因为他们气质差异大,在漫长的阅读史中,人们已经把两人一些有代表性的元素给提炼出来了:一个狂放,一个严谨;一个在天上高蹈,一个踏着大地游走;一个借酒浇愁,动辄舞唱,一个痛苦锁眉,低头寻觅。中华的精神天空上出现了这样的双子星座,真是一个奇迹,他们对应着,辉映千秋。在《也说李白与杜甫》一书中,张炜先生通过时代和生活的细节,走近李白与杜甫:诗人的家庭、身世、游历,诗人对实现政治抱负的渴望,诗人与女性的关系,诗人与炼丹、嗜酒的关系,诗人观念谱系的构成,诗人受前代诗人的影响,诗人的性格特质与生命韵律……通过这一番解读,作者用现代性的文字,为李杜二人勾勒了一幅当代的画像。

当然,缠绕在李白、杜甫身上的,还有中国诗学领域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之分,“史诗”概念的辨析等问题,作者都一一予以了评析,且总能辨析中,将话题引回到李白和杜甫身上。

在《唐代五诗人》中,作者择取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隐唐代五位重要诗人,从历史、哲学、诗学、美学、文学史和写作学的角度,深入诗人不同的精神与艺术世界,打通古今,完成了现代时空下的一次深入综合的观照。在作者笔下,韩愈的确像个逞强好胜难以成熟的人,从青年到晚年,仿佛一直如此。他的痛与喊,因单纯而动人,因清新直爽而更具审美价值。他的率性使他变成一个生命的风火轮,一路燃烧疾驰而去,留下了一道道烧灼的痕迹;王维在官场中的机会,与其艺术上的机会,说到底是一体的。淡漠,取消自己,平静无为,反而有了另一种进取的可能;白居易的人生过得如艺术般高超,有如其名作《琵琶行》一般,经过漫长复杂的人生与艺术磨砺之后,才能掌握;杜牧“定格于青俊”,作为宰相之孙,其诗章之外的那些纵论天下大势、社稷民生的文字,有一种“自家人说话的急切和直接”,这些都让我们联想到他的出身,想到血脉的力量,他的自我认同和归属感是明显的;李商隐是一个情急做事之人,而不是一个隐忍等待之人。好像仕途之上一些必要的恪守与规律,在他来说还难以依从,这与唐代那些著名人物在同类职务上终得度过,然后迎来转机的情况大不一样。或许是诗人的幕府生涯过于顺畅,两相对比之下,使他更加不能忍受。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离朝,一次又一次入幕。

在张炜看来,人性决定诗性。诗人的道德感、价值观、身份和立场,构成了他们的创作基础。诗歌,是古人艺术追求的载体,亦是寻求自洽的一种生活方式,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五位诗人不同的诗歌风格,则反映了他们不同的人生追求与精神品格。诗人所写下的诗歌,风格的转变,则是一个不断说服自己,安顿自身的故事。

如果要挑选一位最受现代人关注的古代文学家,也许非苏东坡莫属。作为中华奇人,从享受尊荣到跌落谷底,人生奇崛陡峭,千年热议不绝。苏东坡是北宋第一高产作家,有关著述可谓汗牛充栋。言说其人遂成为至难至易之事:难在海量资料披览无尽,作业俱已周备;易在几成共识相互借鉴,最可敷衍成书。自现代作家林语堂的“苏传”问世,可说高标卓立,追随者众,蹊径难寻。苏东坡就此成为当代人熟悉的“概念”:面目固定笑容可掬,诸事重叠大同小异。张炜的《苏东坡七讲》将苏东坡丰富曲折的一生分成了七个相对独立的单元,从“不自觉的强势”“真伪自由书”“一生刑赏”到“从娇客到弃石”“煎耗养颓”“直击沦落客”“异人三视”,最后再到“不可套语解东坡”“走不出的迷宫”,读来好像跟定了一个全新的导游,循着诗人的生命轨迹寻觅,阡陌纵横迂回逶迤。

在作者笔下,东坡先生的文字和其人生一样,实在有难以概括的芜杂与繁复,仿佛雄浑的和声,复调的鸣奏,是多声部。我们从中可以听到的实在太多,豪放、婉约、深沉、低回、慷慨、灵趣、诙谐、冷幽、火热、险峻,等等。如同人生之多幕和多面,终是诠释不尽的。他所拥有的传奇性、通俗性、深幽和雅致,同时兼具。他审美上给我们的快感不可抗拒,他的起伏与新异,如同诗人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生死之险、荣辱之期,各种各样的华彩与悲凄乐段相继奏响。他是一个繁杂而单纯的合成体,一个矛盾而和谐的整体。而纵观东坡一生,我们会发现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书写了许多寻索和希望,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一生的挣脱、一生的挣扎和抵抗,是奔向自由而不得。他们一次次寻找这条路,希望用生命写出一部世所罕见的“大自由书”。

总之,“张炜古诗学六书”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以诗解诗”,是一位中国当代作家与中国古典诗人们的伟大交流,是诗与诗的交流,是跨越时空的一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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