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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君子人格与学人风范

学者陈平原写论文、专著,也写随笔、散文。30多年来,我一直是陈老师的忠实读者,专业研究方面受教良多,但给我感受更深的,还是老师们日常生活中为学为人、待人接物的潜移默化,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新作《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在2013年初版的基础上增订,也做了全面的调整,删去27篇,增加29篇,还增加了不少珍贵的照片插图。一书在手,感觉捧着的是过去百年间中国高等教育的一脉香火,其丰富的细节和内涵,远远超出了一本个人随笔,真是言有尽意无穷。

陈平原的文章很重视高雅的趣味,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的文章往往是不俗而能通俗,能够做到雅俗共赏。《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中的文章看似平淡、不经意,其实背后都有经营和苦心,都有用力之处和笔墨趣味。近年,陈平原的散文越来越接近平淡自然,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套用陈衍对“学人之诗”的描述,《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一书中的篇目“证据确凿,比例精当”,是真正的“学者之文”。这本书里记录的所见所闻皆细腻有情,是堪与桐城雅洁之文媲美的“文人之文”。这样的“学者之文与文人之文合”,是一种不易达到的艺术高境。

陈平原读书破万卷,常常在上课和写文章时旁征博引,顺手拈来的人名、书名,考验着听众、读者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但他的话语方式却从来不是全知、万能的,他言必有据,言必有征,对于自己真正知道什么,有非常清楚的边界感。读他的文章,首先陶醉于其视角的开阔——旁征博引,如数家珍;同时也许会对他叙事议论的认真、具体印象深刻——没有一句空话、套话。陈平原的阅读和思考不以学科分割为界,他的散文涉笔所至,也是真正的见多识广,但我觉得在“知之为知之”的后面,更能体现陈平原学人本色的,还是他平时为人为文时的“不知为不知”——他极少“强不知以为知”,《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里,哪怕是写到自己的师友、同事,用词也十分严谨:“我并没有听过黄修己老师的课”,或“我跟老先生的交流仅限于几次聊天”“他的专业研究我不熟”,等等。《论语》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也是一种“知”,而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常常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恰恰是最大的无知。

陈平原自言《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的真正主角是中文系。那“中文系”是什么?他说:“我眼中的‘中文系’意涵相当复杂,既是一种教育机制、一种学科设置,也是一种组织文化、一种学术精神,还是一种象征资本,一种社会关系,或笼统地说,是一切与中国语言文学教育相关的人与事。”(《增订版序》)的确,中文系不仅仅是一种学科设置,还有校园文化、学人轶事,以及更重要的精神传承。《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中的很多文章,在记人记事的字里行间,更多表达的是对人文精神传承的再三致意。也就是说,这本书的主角不仅仅是中文系,还尤其聚焦于中文系的“真精神”,这是需要有心人细细品味的。

中文系的“真精神”是什么?举个例子,华东师大中文系的老先生钱谷融先生,一生经历大风大浪,而能寿至期颐,其散淡无为的人格风范深受中文系师生景仰爱慕。钱先生在百岁寿庆前不久遽归道山,追悼会的规格很高,校领导前来致悼词。悼词高度评价了钱先生的学问文章,一一罗列了钱先生的生平著述及得奖情况。但在我看来,钱先生在当代学界最重要的意义、他留给我们中文系最宝贵的思想和精神财富,恰恰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没做什么。在“有所不为”这个向度上,钱先生有他高不可及的人格操守和道德境界。这一点也许不能为人所理解和看重,但这却是人文教育的灵魂所在,并非可有可无。陈平原纪念钱先生的文章——《散淡中的坚守》就很敏锐地抓住这一点,点出了钱先生的不争、无为背后的传统士人的人格操守,这恰恰道出了“中文系的真精神”。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