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在某个平行宇宙中,你被任命为某国的科技部部长,你的任务是把该国科技发展水平提升至发达国家的水平。为此,你的助手给你提供了一份计划:选定若干个战略方向,投入巨额研发资金;选拔一批国内企业,各自设定明确研发目标;组织最优秀的科研工作者和著名学者作为项目领军人物,要求责任到人;在每个方向上都安排至少三家公司,强化竞争;定期考核,监督研发进度……你踌躇满志,但是内心多少有点不安。这样的计划能成功吗?
这就回到一个问题:创新的逻辑是什么?
创新,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创新,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要知道,一些实现伟大成就的发明家并非比同行更勤奋、更努力,而是因为他们经常能捡到“意外的”宝藏。最近全球最令人瞩目的重大创新事件是一个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模型ChatGPT的诞生。我认为这可能是工业革命以来最了不起的发明之一,它由OpenAI(开放式人工智能公司)研发,且在最初并未得到美国政府的特别关注。
OpenAI的四位领导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首席执行官山姆·阿尔特曼在斯坦福大学学过计算机专业,中途退学;首席技术官米拉·穆拉蒂是一位年轻女性,父母是阿尔巴尼亚移民;总裁格雷格·布罗克曼上过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但最终都退学了;首席科学家伊利亚·苏茨科弗原本是俄罗斯人,小时候跟随父母先移民到以色列,后又移民到加拿大,最后来到美国。两位没有学位的美国人和两位外国移民,领着几十位研发人员组成了一家小公司,采用了一个当初包括谷歌在内的大公司都不看好的技术路线,搞出了最震撼的科技。这样的事情是可以计划的吗?
幸亏当下创新不是由政府主导,像OpenAI这样的小公司才有可能得到巨额的风险投资资金,才可以任性蛮干,才有机会做出伟大的创新。这可不是特例,这是常理。
当你考察科技史时,你会发现伟大的创造几乎都是由一些谁也想不到的人,在谁也没计划的领域中做出来的。比尔·盖茨迎合极客打游戏的需求普及了个人电脑;硅谷的一个车库里诞生了谷歌;埃隆·马斯克起家是在网上支付领域,最后却推出了SpaceX和特斯拉。
如果路线已经近在眼前,你当然可以设立目标、制定计划,多花点钱加速进行。但是真正的伟大突破是不能计划的。这个道理并不是新认知,过去几十年间几乎所有关于科技创新的研究都是这么说的——但是都没有说服政策主导者。如果掌握了充足的资源,“无为而治”也并不容易。所以我们确实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为什么伟大创新一定是意外所得?
只问新不新,不问好不好
肯尼斯·斯坦利和乔尔·雷曼的《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一书,算是把这个问题彻底讲明白了。两位作者都是人工智能专家,而且都有在OpenAI工作的经验,可谓当今科技领域的前沿人物。肯尼斯和乔尔发明的算法叫作“新奇性搜索”(Novel Search)算法,根据书中的描述,这是他们于2008年推出的。这种算法会随机生成一组解决方案,通过评估新奇性并保留新奇性比较高的方案,从而像生物演化一样发生一定的变异,如此往复循环,直到达到预定的迭代次数或者将问题彻底解决。这个算法在迭代过程中完全不考虑一个方案是否有利于接近目标,哪怕这个方案是往墙上撞,或者一站起来就跌倒。产出的方案再怪异、再不靠谱也没关系,只要是新奇的就留下——只问新不新,不问好不好。
然而各种实验都证明,这种方法找出来的方案最能解决问题。它能生成最好看的图片,能最快找到迷宫的走法,能让机器人最快学会直立行走。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原因便是求新就意味着求复杂。简单的方案总是先出现,等你把简单的方案都尝试过之后还要新的,出来的就一定是更复杂的方案。复杂意味着掌握更多的信息,掌握信息多意味着更高级,也就更容易解决问题。更重要的原因是,新方案是通往其他新方案的“踏脚石”(Stepping Stones)。这就如同你在一片沼泽地里寻宝,必须踩到更多的踏脚石才能探索更多的地方,而你必须探索很多很多地方才更有可能找到好东西。
好东西从来都不是按照某个目标刻意计划出来的
因此,如果你一开始就向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努力,你就走不远。目标会窄化你的探索范围。对伟大事业来说,目标具有误导性。考察科技发展史,好东西从来都不是按照某个目标刻意计划出来的,而是一个接一个自动发展出来的。
莱特兄弟发明飞机,最早用的是自行车技术——此前无数人曾经想要发明飞机,谁也没想到首先飞上天的是“自行车”制造商;微波技术本来是用于驱动雷达磁控管的一个部件,意外成就了微波炉;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用的是电子管,但电子管根本就不是为了计算机而发明的……
伟大不是目标指引的结果,因为通往伟大的路线从来都不是直线,很多时候快反而就是慢——没有特殊目标,每次只是选择下一块踏脚石,你反而能找到珍宝。
请注意,这可不是说人生就应该漫无目的、随波逐流。新奇性搜索算法不预设具体目标,但是它有价值观的指引,这个价值观就是新奇和有趣。只要你每次都选择更新奇和更有趣的方向,你就不会是平凡的。
没错,真正能把追求新奇、有趣坚持到底的,都不是一般人。他们不会在中途沉迷,始终能看见下一块踏脚石,成就和实用性早晚会随之而来。如果你一开始就认准了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珍宝,你就不会得到珍宝;最终得到珍宝的人,只是一直在寻找下一块踏脚石……他们得到的都是意想不到的珍宝。求新就是求好,出奇就是出色,有趣就是有戏。
如今,我们已经在很多科技领域进入无人区,前面没有现成的路了,我们就必须自己寻找踏脚石。那种认准一个方向猛干,不惜成本投入人力物力,指望大力出奇迹的做法不是通往发达之路。中国经济需要转换到以“高技术高品牌+颠覆创新”为主的高端发达模式,需要像新奇性搜索算法这样的思想。然而转变是有条件的。要让人们敢于追求新奇、有趣,最起码得有点余闲和余钱才行。
肯尼斯和乔尔非常理解这些。他们甚至用算法演化的视角重新审视了生物进化,认为地球生物之所以有这么繁华的多样性,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是因为自然选择非常残酷——而恰恰是因为自然选择并不是很残酷。物种竞争并不是全方位的,有时候你开辟一个新的生态位就可以暂时避免竞争。多样性不是竞争的产物,是逃避竞争的产物。懂得这个道理,本篇序言一开头提到的那个假设的部长,他要做的恰恰是减少一些竞争,取消无谓的考核,用减少内卷换取增加多样性,用自由发展取代顶层设计,营建更宽松的环境……然而这一切是如此反直觉,几乎难以实现。
现实是,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国家能成为发达国家,成为发达国家以后也不一定能一直发达下去。伟大,那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作者为科学作家、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物理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