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家乡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离乡的游子,总会在生命的某个瞬间怀念起家乡的往昔。乡土文学为他们提供了独有的心灵慰藉,让久别故土的读者感受精神的踏足,获得振作的力量。王跃文是其中一位优秀的创作者。从《漫水》到《家山》,他的作品根植于自身的乡土记忆,也兼顾大众表达,力图唤醒每个人心中尘封的家山。何谓“家山”?既写山河,也忆故人。
《家山》是王跃文以故乡漫水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聚焦于湘西农村沙湾,讲述了沙湾在老师扬卿、共产党员齐峰等乡亲带领下,历经数十载风风雨雨,建成新式学堂、红花溪水库,并最终迎来解放的故事。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沙湾村的烟火日常,对记忆中家乡的怀念和乡人情谊的礼赞真切地流动在字里行间。
徐徐展开的乡村画卷
这是一个精心构筑的理想乡。品读之间,我们已步入创作者设计的故事空间,漫步在沙湾村中:东边是齐天界,南边是山连山,万溪江从山涧流出,往北流过人家院子,流过陈家祠堂。“家山垂佑,万溪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鱼欢”,俨然一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乡村“乌托邦”。
沙湾地处偏远,而正因与外界社会的这种疏离感,孕育了沙湾自己的一套秩序。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地理的空间决定了人类社会空间,作品描绘的故事环境,也是乡村意识形态、乡人精神世界的外显。旧日的婚丧嫁娶、请客家宴等礼俗得以完整保留,思想观念呈现出落后与进步并存的双重属性,邻里关系保持着“和”的平衡,好似一个古老的乡村文化样本。我们能深深感受到作者在背景调查上投入的巨大努力,在构思小说的十年里,王跃文阅读族谱、地方志等大量历史文献,多次实地进行田野考察,把握了乡村的伦理秩序、赋税制度、文化生活、生产方式等方方面面。小说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只有对日常琐事的细致还原。作者用舒缓的叙事节奏,描绘出一幅颇具真实感的乡村画卷。
这份真实感还体现在作者使用湖南溆浦方言作为叙述语言,旨在还原乡村生活本来的面貌。方言是地区的一面镜子,映射出当地的风俗文化与历史传统。例如,沙湾的“阿娘”是妻子的意思,“抬阿娘”则是娶妻,源于沙湾人在成亲那日把花轿里的阿娘抬进家门的仪式。“揸火”指张开五指烤火,每当熟人造访,一句“进屋揸火”是沙湾人表达欢迎的方式。方言写作因其浓郁的地方特色,能够建立起读者与角色特殊的心理连结,蕴含了区别于书面语写作的真实感和代入感。阅读过程中,我们仿若也成了沙湾的一分子,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亲历着一幕幕悲喜剧。
民谚民谣同样是方言创造性转化的成果,是百姓生活智慧的艺术性表达。小说描述竹园的叫花子,写“铁炮一响,叫花子开抢;死人打丧,叫花子讨汤”,沙湾一有大事发生,竹园人纷纷赶来讨东西,遇上结婚喜事儿,唱“马褂喜帕红双双,好比梁鸿配孟光”不仅朗朗上口,还借了举案齐眉的历史典故,小人物的机灵跃然纸上。可见合适的语言风格也有塑造人物的效果,桃香婆便是一例。桃香进城打官司,在公堂上舌绽莲花:“人不识字不怕丑,人不讲理算条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舒家打陈家,老讨欺菩萨!……” “我要剁你脑壳解饼饼,剁你脑壳切丝丝,剁你脑壳舂粉粉!”桃香的口语合辙押韵,表现力和感染力极强,在传达出乡村人朴素是非观的同时,彰显了她泼辣豪放、不畏强权的人格特质,这种效果是普通话所不能比拟的。
绵绵流淌的乡村血脉
小说生动刻画了沙湾陈家和朱家两家族近百人的人物群像,他们或多或少残存着旧道德的荫翳,但也能积极吸收新文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阐明封建局限性的同时不会花过多笔墨批判个体,而是以包容、珍视的态度展现其闪光点。对乡村民风无保留的赞美是独属于《家山》这部小说的情感底蕴,最为典型的人物当属佑德公。
小说里的佑德公是颇有威望的乡绅,是人人敬重的贤达,村里人大大小小的事,凡拿不定主意的,总愿意找佑德公商量。他扮演着乡土社会中的长老角色,自愿充当维系一方安定的主心骨。沙湾、舒家坪两村前因打架结仇,佑德公怕两灯会期间横生事端,夜访邻村桂老儿,巧妙地将矛盾私下化解,这是他稳重睿智、办事有方;日本投降后,佑德公深知前线爱国将士不易,想拿出自家全部的新谷劳军,这是他甘于奉献、深明大义……作者又引入水灾这一意外事件进一步丰满人物:各家颗粒无收,交不出田赋,国民政府却巧立名目,增加特捐。为了沙湾父老乡亲,佑德公顶着压力抗税。
身处逆境,方能彰显人物的真实品性。英国作家福斯特曾提出文学创作中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概念。在我看来,前四十章的佑德公更贴近扁平人物,具有理想化的特征,而逆境中爆发的反抗精神,使他完成了向圆形人物的转变,又在生活安定后重归于扁平,作者的笔法如蜻蜓点水般轻巧自然,却能在人心中漾起层层波纹,无法忘怀。始终如一的人物往往寄托了作者永恒的愿望,王跃文将旧时记忆里乡亲叔侄身上的包容、仁义、守信、务实等众多品质,凝练于佑德公这一灵魂人物,为的是用文学铭记那些不因岁月而暗淡的家乡精气神,为的是用文字呼唤现代人回望乡村,回望静静流淌在乡人血脉中,传承给祖祖辈辈中国人的传统美德。
沙湾有句老话:“田是累字头。”田业人家的生活终日与劳苦相伴,但要说最难熬的“累”恐怕在种田之外。小说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横跨大革命到抗战胜利几十年的动荡岁月,作者把视野落在后方农村,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激烈场面,但我们却能从书信报纸感知前线的硝烟四起,从混乱的基层治理察觉政府内部的暗流涌动。本就落后的沙湾在艰难谋划自身乡村建设的同时,承担着战争和国民政府的双重压力。时代的灰落到个人肩膀上,就成了家与国的矛盾:将军邵夫以身许国,只为实现“国家早日统一,人人安居乐业”,却缺位于家庭,忠孝难两全;扬卿受命规划全县水利工程,为修大坝“溯万溪江南上”,常年在外奔波;奔赴前线作战的沙湾壮丁,国难当头,他们展现出满腔家国情怀,舍小家而顾大家,无论个人的挺身而出,或是家庭的默默坚守,都令人动容。
王跃文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家山。”在我看来,乡村就是国家的家山,国家打的每一场胜仗背后,是乡村群众的鼎力支持,也是乡村成了我们的精神靠山。田是累字头,也是富字底,国家富强离不开乡村,赓续中华血脉离不开乡村。作者讲述沙湾人的苦难,让乡村重新进入人们视线,是对家山含义的成功扩展,也是对人民史观的深刻诠释。
《家山》讲的是乡下的故事,更是因泥土繁荣的中国的故事。小说的结尾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解放后的欢腾,而是回归人物的微观视角,通过贞一的家信,将还乡的真挚感情娓娓道来。我想正如莫言所言:“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走出家山的人,也将重返家山。透过作者的双眼,我们见证了一个小村的命运浮沉,和国难面前全村人的前仆后继,便更能理解这份落叶归根的执念,因为那里有不该被忘却的历史、不该被掩埋的奋斗者,以及对美好家园的原初记忆。在动荡的终点、岁月的尽头,清平的家乡始终是我们心安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