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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星空与半棵树》:半棵树也能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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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王晓明、陈思和等学者面对消费主义兴起、人文精神萎缩等时代症候,毅然开展“人文精神大讨论”,试图为解决人文精神危机提供思想资源,引发学界争鸣。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三十周年的2023年的今天,关于人文精神的命题的讨论仍然众声喧哗。如何在消费主义不断加速的社会中平衡精神与物质的关系?这仍是一个大家苦苦思索,悬而未决的难题。此时,文学如何回应这一重大的时代精神命题,又如何给出自己的答案?

在作家陈彦新推出作品《星空与半棵树》中,我们看到他以深厚的现实主义精神,试图回应这一重大的时代精神命题。

作为戏剧家的陈彦,受路遥、柳青、贾平凹等陕西作家的现实主义传统影响,以“挖好一口井”的创作原则,写出《装台》《主角》等以戏剧演员为主要刻画对象的现实主义力作。而他最新的作品《星空与半棵树》,则把笔墨放到了乡村基层中物质与精神难以平衡,乃至素朴伦理被金钱腐蚀的现实难题上,既体现了作家求新求变的勇气,又体现了作家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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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陈彦

小说延续了陈彦一直以来为小人物树碑立传的问题意识,讲述了人物温如风为了现实问题不断“出访”,而安北斗不断“劝访”的时代故事。而从“出访”与“劝访”的拉扯中,小说更折射出北斗镇乡村建设的变迁故事,并探讨了“人文精神”如何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的大地上重生的时代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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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最令我们关注的是在乡村语境中对“人文精神失落”的时代难题的探讨。小说对这一命题的探讨,首先体现在小说的题名设置与人物命名。《星空与半棵树》的题名设置,颇有深意存焉。

陈彦在创作谈中已谈及自己的命名理念:他对乡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星空能让我们辨析认识自己、改造世界的可能性;而半棵树不仅仅是半棵树,更关乎更为广大的东西。落实到小说之中,星空,康德所谓“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星空,意味着宏大而高远的精神追求,与小说人物安北斗的名字若合符节;而半棵树,与小说人物温如风有所关联,意味着物质权益问题,更关乎人之为人的尊严问题。值得指出的是,他们原本的名字都颇具“土气”:安北斗原名安存镰,温如风原名温存罐,他们的改名,也意味着对美好生活,对更高远的精神境界的向往。

但两人都面临着精神难题。安北斗面临着如星空般高远的精神追求难以落地的难题。安北斗是北斗镇一名小公务员,并无经纶世务、鸢飞戾天的世俗志向,在日常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观测星空。然而,妻子因他沉溺观星、仕途无望而横加指责,最后更与之离婚。背着观测器走向观星之路的他,也时常被村民视为疯人。

安北斗想将星空作为他安身立命、诗意栖居的人文乌托邦,但现实的压力让他的桃花源如梦幻泡影般破碎。他的理想在这个小乡镇并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理解,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颓唐之感。

后来,“点亮工程”更让他的星空梦面临难题——晚上闪耀的灯光,将会影响星空的自然光芒。他虽然不太支持,但作为公职人员的也只能勉力为之。虽然后来“点亮工程”停止,星空恢复光芒。但他也需要不断处理温如风不断“出访”的难题。

温如风为什么不断“出访”?他面临着什么难题?——被偷的半棵树,让他的精神观念遭遇危机。温如风虽从小家境贫寒,但经自己一番生意打拼,也小有成就。然而,世事难料,由于“大树进城运动”,原来一文不值的大树身价百倍,也引起了乡村风波:卖树、偷树……温如风和孙铁锤各有的产权不明的半棵老槐树,也在这场风波中出现问题——这棵树被偷了。

而温如风把这棵树看得很重很重,加上与村霸孙铁锤积怨颇深,一口咬定是孙铁锤的过错,十余年间不断出访,状告在乡村中巧取豪夺的村霸孙铁锤与乡镇干部何首魁等人……可以说,在温如风看来,这半棵树,牵扯着为人的尊严问题,如作者所言,它关乎“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生”。而这不断“出访”的路上,也发生着乡村不断发生变化的历史:村霸孙铁锤成立砸石头公司,带领乡亲致富。但致富也带来了生态失衡的惨痛代价。孙铁锤的采砂船将温如风屋子后面的河道挖掘得十分破败,乃至改变地貌。而孙铁锤更发动北斗村大量乡亲,实行“洞室松动大爆破”行动,炸毁山体,获取碎石,以赚取大量利润。

然而,爆破后的北斗村山体,却显示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图景。因此,温如风对这“半棵树”的执念,也有深意所在——被偷的半棵树,正是乡村生态破坏与精神危机的缩影与隐喻;而温如风想找回那半棵树,正是对小人物的尊严的争取,是对更高远的事物的追求。

这“半棵树”事件,也把安北斗与温如风牵扯在一起:当温如风不断“出访”,小公务员安北斗,肩负着不断地劝说的责任。而“星空”也是安北斗劝说温如风的关键词。安北斗希望用宏大的星空自然,来劝说温如风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将其放下。但在温如风看来,安北斗的星空梦,不过如《阿Q正传》中的阿Q般虚妄。

但,没有星空,一直苦苦追索“半棵树”的温如风,又何尝能独自一人解决自己的精神困惑?在十余年间不断“出访”的他,未曾选择入股,参与农村新经济生活方式的他,也成为了乡村与时代的落伍者,家境逐渐败落。原本颇为正派的他,也因孙铁锤的欺压等事件,性情大变,戾气越来越重。物质生活与精神尊严的矛盾纠缠,成为他的一大困境。然而,他仍然一直孜孜不倦地“以卵击石”。维护正义的他,毕竟有光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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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他们的困惑,都回荡着“人文精神大讨论”中的回响——在变化迅猛的加速时代,如何处理物质冲击下人文精神的危机?如何安顿身心?而他们的困惑,也反映着加速社会中乡村伦理失落的图景。

而小说家陈彦通过塑造草泽明这一颇具传统风骨的典型人物,试图以中华文明中丰厚的传统文化资源回应这一时代难题。

草泽明隐居山间,喜读《老子》《庄子》,颇有些庄禅陶潜的仙风道骨。当然,隐居的他并非完全不关心世事的迂阔之辈。他身上还有关心家国世事的襟怀。当经济发展的浪潮冲击乡村,他也发现在村霸孙铁锤的引导下,乡村中匪气、戾气、奢靡之气横生,乡村传统的淳朴真气有所失落。但面对此纷繁乱象,草泽明颇有定力。

在他看来,乡村中的种种乱象不过是一时的风潮,而人间天道如日月昭昭,终会平息这喧哗浮躁。他对自己弟子安北斗的“养正气”的劝诫,正闪耀着中国传统的道德智慧——孟子有云“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正大光明的传统气象,正能为我们平衡物质与精神的矛盾提供良方。

但这一良方,也要落实到更为具体的实践中,方能澄清世事。儒家与道家的智慧,最后夹杂墨家的实行智慧,成就了小说最后草泽明的毅然义举。当孙铁锤试图用自家形象铸造石佛,他出离愤怒,言道,“一旦长期把这座雕像立起来”“村将不村,人将不人,正会歪斜、斜会成正、善必从恶、祸害无尽……”当人文精神的“崇高”与“天道”被强力颠倒,他也要奋力有为,维护正义。

他毅然“出访”,让村霸孙铁锤的“事业”从此失败。这正是小说的浓墨重彩之笔。将传统价值进行现代转换,将人文精神落实到社会实践,是陈彦的深意所在。

在草泽明弟子安北斗那里,从“星空”回到“大地”,将理念与实践结合,是人文精神的题中应有之义。他身上有着“天人合一”的古典智慧,也有着经世致用的儒家光芒。从只把星空当作精神慰藉,到意识到能够借星空发展生态旅游,正是知识分子从独持一己理念到走向经世致用的大道。里头有着儒家与墨家的精神。而“星空生态旅游经济”的发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路,不正是中国古典“天人合一”的理念吗?

他和不断出访的温如风从十分疏离,到慢慢真切地理解温如风的困惑,与之同行,也是知识分子走向大地,与民众结合的真切写照。他们一起同行,不断求索,最终发现那半棵属于温如风的老槐树,也是小说的高潮之处:温如风抱着那半棵属于自己老槐树,如秦腔苦板般痛哭;而安北斗也再一次仰望星空。而此刻的星空,有了比之前更为闪耀的光彩。在星空的照耀下,每个小人物,每个渺小的生命,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

九十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中的知识分子话语,虽有崇高之感,但多在能指层面漂浮。人文精神如何落地,与真实的乡村泥土接触,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宝贵资源,也在讨论中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实际上,物质与精神如何平衡的宏大命题与时代难题,处理起来容易空疏迂阔。但陈彦的写作,把“虚”的问题落实了。他把知识分子讨论许久的现实问题,通过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塑造,显示得极其真实。

而他给出的解决路径,也是切实有效的。这正是柳青、路遥、贾平凹等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关注时代重大命题的问题意识:柳青以其宏阔的总体性诗学关注“农业合作化”问题,书写时代新人梁生宝;路遥在《人生》《平凡的世界》中以巨笔刻画改革开放时代的城乡结构与“进城青年”的情感结构;贾平凹从《废都》到《秦腔》,再到今天的《秦岭记》,从关注人文精神失落到关注乡村变迁的时代图景,他的写作一直扎根大地,一直回应时代命题,一直对自己的故土念兹在兹。

陈彦的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他的写作,以萦绕人间烟火的方式,回应时代、仰望星空。

值得一提的是,如何把精神情怀落实到具体写作中,很考验小说家的艺术修养与艺术功力。从美学形式来看,《星空与半棵树》的切口虽小,但所见者大。典型的小人物背后折射出来的大时代,宏大命题与日常生活交织的细致笔法,成就了小说独特的现实主义美学品格。小说所运用的陕西方言土语,也能很好地与诗性的笔墨结合起来,让小说的语言呈现独特的风格。

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三十周年之际,陈彦通过《星空与半棵树》这样一本以细腻的现实主义美学回应时代重大精神命题的作品告诉我们:星空可以照耀到半棵树,而半棵树也能仰望星空。